廊下的天井里,容氏坐在新拭了-->>的玫瑰椅上,一針一線細致穿引著手中的繡繃。
“娘,您起早怎么又做上活兒了?日頭還淺,您仔細著眼。”宋湘元抱了才滿周歲的女兒燕子從室中走了出來,瞧見婆母低頭忙著繡活,不由關切道。
容氏抬頭看見媳孫,眼角的笑紋都透著暖光:“不妨事。我不過是閑時做上兩針,留神歇著呢。”她看著懷里抱著的孫女,眼里是止不住的疼愛,“燕子一日日大了,過了周歲長得更快。我給她縫兩個肚兜,小丫頭們做活毛手毛腳的,我總不放心。”
宋湘元望著懷中攥著她脖頸上項圈咯咯笑的女兒,眉眼間盡是溫柔遣眷:“娘前日還說小人兒家禁不起富貴,要我和夫君少疼些,今兒又親手做起肚兜來了。說來燕子生下來時三病兩災的,如今倒漸漸少了,說不準正是沾了娘的福氣呢。”
母女二人說著話,子規從院門外舉著個青布包裹進來,臉上神采奕奕:“娘子,京里來了您的信了!”
青布裹著的是個梨木小匣,打開時,里面靜靜躺著一卷素箋,邊角處尚洇著輕絲靈澤留下的淡淡水痕。宋湘元心里微微發緊,去歲冬時至今,已許久未接到過玥兒的書函了。回娘家時見母親眉眼含愁,很是擔心,她的心也是深深記掛著。
宋湘元將女兒放下,哄著她去找了容氏,拿著小閘進了里屋,就著窗欞邊進來的天光,輕輕展開了素箋。
阿姐妝次:
晨起見御苑柳色新發,猶不及故園垂絲海棠萬一。昨夜夢回南英山采蕨,醒來但聞更漏三聲。宮人染恙,有姊來顧。藥氣氤氳中忽憶及少時失手碎玉簪,阿姊以米漿粘合,笑‘事有緣隨,裂痕亦是造化’。
京中春遲,雨后更覺寒切。思及去歲嚴冬較江南尤逾,雖有雨露恩澤,然檐下冰錐懸如青霜,不知墜時傷者幾何。
去歲臘月所失之物,今已化作北邙山塵泥。有時撫腹空憶胎動,恍若莊生夢蝶。上日前賜東珠一斛,光潤照夜,卻照不見永巷青苔痕。偶聞圣駕過宮門,環佩聲遠如隔重山。心緒恍惚,久不能平。時而夢入清池,與姊采蓮,境若如繪,久耽不忍生離。一枕清風,南柯之夢,妹情愿前景為虛。
曾讀《史記》至勾踐嘗膽篇,方知苦味入喉反開七竅。今膳房常奉苦瓜羹,啖之竟覺回甘。阿姊昔教‘春風斬玉猶存韌’,而今玉碎光華滅,且仍綴得錦匣爾?
臨楮哽咽,不知所。
妹寧頓首上巳前二日”
宋湘元的指尖輕輕摩挲過墨跡早已干涸的信紙,心境已然明了。去年玥兒離家之時,也是這樣的初春。少女一襲青衣如水,遠去的背景纖柔卻決然,隨風飄起的裙擺若蕭蕭秋霜,似是暗示了此去的雨雪摧折。
宋湘元對窗怔了一時,幾欲提筆,卻又緩緩放下。窗外的燕子歡叫著繞了庭中的杏樹三匝,宋湘元取過硯臺,研開松煙墨,提筆在宣紙上寫下回信。
安卿如晤:
質明拂曉而接汝書,至午方讀盡,通字以知近況。晨聽檐雨聲急,視園中垂絲海棠皆敗,盡委于地。思妹語京中春寒,卻嘆猛風飄電或生此彼,寒霜冷月不問四時。
前姐兒學步跌于樹下,吾慌于扶起,見其蹙眉苦臉而呼‘通’字。雖其年幼,音節未明,然童稚趣,亦有暗合天機之妙。古‘蚌病成珠’,此理亦顯于此。
近與郎君巡訪吳江堰,見百年柳樹雷擊中空,竟發新枝十三丈。老農“樹脈藏地深,春來自有生機”。忽憶蘇子瞻詩“根到九泉無曲處”,方知參天之勢原在不見處。
另封呈并蒂蓮圖,乃汝姐夫摹寫。雙萼雖同枝,實各具根系——畫時方悟此乃“并蒂不同源”之理。記得卿少時臨《蘭亭序》,獨愛“俯仰之間”四字。今姐兒玩九連環,解至第七環方知前六環皆非徒勞。甚見斯理。
江南杏花已爛漫,偶落青硯中,竟添丹砂色。卿素愛以花汁染箋,今寄故園春色一匣,愿染就絳茗軒新霞。
乍暖還寒時節,吾妹珍重。
姊元字清明后三日
盛明彰散值回來,見妻子伏在案上疾書,關切道:“可是宋府中有何事?”
宋湘元揚臉一笑:“是娘娘得了新鮮物兒興起,與我多論了些草木枯榮之理。”她說著復彎了彎眉眼,向他招手道:“夫君昨日不是得了株并蒂蓮么?正可繪來與娘娘賞玩。”
盛明彰未及多想,宋湘元已給他添墨斟了熱茶,將他拉至桌邊。盛明彰無奈一笑,只得應了妻子的話,提筆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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