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后的第一場雨來得毫無征兆。子夜初時,長風漸起,雷聲響過陣時,數道金蛇疾閃而過,驟使半壁昏天乍明。隨后,銀竹般的暴雨倏然而至。蓄勢已久的雨珠落在殿宇上,撲打出聲聲碎玉。湍急的瀑流順著琉璃片瓦的壑槽而下,在廊下織出沉沉簾影。
有詩曰:“千里鏡出照黛川,萬響雷鳴震乾坤。媧皇石落破青云,星河空轉瀉雨魂。”詩中之景,當也不過如此了。
雨勢才歇了少許,又一道電光閃過天際,瞬時照亮了霽日亭描金繪彩的梁枋。
李常德倚在亭柱上,已迷迷瞪瞪有了些許困意。忽而一道閃電晃在他的眼前,唬得他一激靈,忙又打起精神。
今日晚間,皇上與袁大人在御書房議事得晚了些,因記掛著太皇太后老人家的身子,晚膳都未怎么用,便乘輦往慈寧宮去了。
數日未去請安,皇上同太皇太后說了好一會子話,才從慈寧宮出了來。皇上這些日因朝中諸事煩擾而心緒不寧,方才在慈寧宮又不知同太皇太后說了什么,出來時瞧著臉色不太好,只發話屛退了抬輦內侍,要往谿汕湖走走。李常德不敢觸了這位萬歲爺的霉頭,只得連連應喏答應了,小心翼翼地跟在皇上后頭伺候著。
誰知有了沒些時候,忽而下起了雨,眼見雨勢洶洶,只得先到霽日亭避一避。見雨幕稍歇,李常德恭聲道:“皇上,奴才看外頭的雨小了不少,不如奴才給您撐傘回去吧?這春夜里霜重,奴才怕您受了涼氣。”
公西韞淡淡嗯了一聲,從亭內石椅上起了身,由李常德給他系上披風,撐了傘,自亭中而去。
許是近來連日憂思郁結,這一夜宋湘寧睡得并不安寧。且又逢窗外雷雨驟作,猶增了其夢魘之狀。
她的夢順著幼時的思緒,去往了坐落于衢江旁的青墻黛瓦中。
江南的春尚未盡去,院中的紅杏已綿綿灑下一片綠蔭。姐姐在樹下悠悠撫琴,泠泠的樂聲融入醉人的春色,更度了一院鶯啼燕囀。那時的宋湘寧還小,頗有些淘氣的心性,只在宋湘元身旁蹦噠著撲蝶。下一時,她便撲進了宋湘元的懷里,眼中露出一絲狡黠。
“玥兒,你又鬧你姐姐。”抬眼望去,是母親含笑的眉眼。她端來春水新煎的茶,茶香中還氤氳著槐花的香氣。
宋湘元溫柔地綰好妹妹垂下的發絲,露出了兩個淺淺的梨渦:“不妨事,玥兒還小呢。”
母親無奈地笑了笑:“娘只盼著玥兒快些長大,哪日能和元兒一般懂事。”
宋湘寧俏皮地吐了吐舌頭,閉上眼,安然享著這清景良辰。可再睜眼時,暖光驟滅,眼前猛地換成了宮中冰冷的石階,血順著裙擺往下淌,染紅了青磚。她伸手去抓,卻只抓住一片虛空,耳邊是宮女尖利的哭喊:“寶儀!孩子保不住了!”
遠處華服的妃子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目中的冷然深達眼底,面上勾勒出一絲憐憫而譏諷的笑意;而皇帝的身影背對著她,龍袍曳地,決絕得沒有一絲回頭的意思。
“孩子,我的孩子……”她在夢中失聲,淚水洶涌而出,順著眼尾流入鬢發,浸濕了剩下的錦枕。
窗外的雨愈發大了起來,雷聲裹著雨勢撞在窗前的菱花格上,仿佛要將她的夢境與殿宇一同席卷了去。
宋湘寧緊緊抓住身上的錦被,這吳錦朱雀合歡被是年初正冷時皇帝所賞,最是御寒。可如今料子再暖,也捂不熱她心里的戚冷。
“好冷,好冷。”她在半夢半醒間喃喃,喉間干澀得發疼。
“玥兒,別怕,都過去了。”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撫上她的額頭,替她揩去了眼角的淚水。掌心溫潤寬厚,像幼時父親抱著她看花燈的大手,令她方寸安穩。宋湘寧嚶嚀了兩聲,意識漸漸陷入混沌,又沉沉睡了去。
翌日清晨,雨過天晴,陽光透過茜紗窗欞,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