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瀾茶樓,門臉不大,內里卻別有洞天。
船鬼踏入那高高的門檻,一股混雜著上等雨前龍井的清香、潮濕木料的霉味與無數過客身上汗氣的復雜味道,便如一張無形的網,劈頭蓋臉地罩了下來。
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破舊長衫,與此地那些衣著體面的茶客相比,顯得格格不入。
可他那雙鷹隼般的眸子,此刻卻被一層恰到好處的渾濁所遮掩,只剩下一種長途跋涉后的疲憊,與一絲對周遭一切都漠不關心的麻木。
他并未受到任何阻攔。
一名肩上搭著白毛巾的伙計,臉上掛著程式化的笑容,快步迎了上來。
那笑容不達眼底,一雙眼睛卻像兩把精準的尺子,在他身上飛快地掃了一圈,從那沾著泥點的褲腳,到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客官,里邊請。”
這看似尋常的招待,便是第一道無形的篩子。
船鬼被引至一樓大堂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伙計奉上的,是一杯最尋常的粗茶,茶水渾濁,葉片粗大,顯然是用來打發他這種不速之客的。
伙計的眼神,奉上的茶水,都在無聲地考驗著來客的身份與來意。
船鬼并未動怒,甚至沒有去看那杯劣茶一眼。他只是用那雙渾濁的眼睛,緩緩掃過墻上那塊寫著各式茶名的水牌,隨即,用一種沙啞得如同兩塊船板在摩擦的聲音,緩緩開口:“來一壺‘野山蒿’。”
伙計臉上的笑容,猛地一僵。
“客官,您說笑呢,小店可沒……”
“二十年前,還是有的。”船鬼打斷了他,那聲音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對往昔的追憶,“那時候,還是你家老板親自去后山采的。怎么,如今生意做大了,瞧不上這等本地的土茶了?”
伙計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警惕與審慎。
他不再多,躬身退下。
片刻之后,一壺香氣獨特的土茶,被恭恭敬敬地送了上來。
初篩,通過。
船鬼自顧自地斟茶,仿佛只是來追憶一番故地。待那伙計再次上前添水時,他才看似隨意地問道:“你家老板,可在?”
“老板不見外客。”伙計的回答滴水不漏,那張本就沒什么表情的臉上,更是冷了幾分,“二樓雅間,只對持有信物的熟客開放。”
船鬼并未強求。
他只是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任由那股苦澀的茶水在舌尖打了個轉。
隨即,他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傷心事,喉嚨里發出一陣不成調的、干澀沙啞的哼唱。
那調子,詭異,而古老,不似尋常小曲,倒更像是鄉野之間,送葬隊伍里才會吹奏的、極其冷僻的哀樂。
正欲轉身離去的伙計,那腳步,猛地一頓!
他那張木然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了一絲真正的驚駭!
他沒有回頭,只是加快了腳步,悄然消失在了通往后堂的門簾之后。
片刻,伙計再次出現,那姿態,已是畢恭畢敬。
“客官,我家老板,請您上二樓一敘。”
二樓雅間,陳設簡單,唯有一張紫檀木長案,與一扇正對著江景的雕花木窗。
一個身著錦緞長衫、面容冷漠的中年男人,正靜靜地坐在案后,親手烹著一壺功夫茶。
他便是這觀瀾茶樓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