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澄源被抬離皇極殿時,額角淌下的血在金磚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紅痕,像一條凝固的傷口,橫亙在莊嚴肅穆的殿內。陽光透過窗欞灑在血痕上,泛著詭異的光澤,看得人心里發緊。東林黨人大多垂著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黏在那道血痕上——那是陸澄源以命相諫的證明,也是他們此刻悲憤與不甘的寫照。
周宗建彎腰撿起剛才掉在地上的象牙笏板,指尖摩挲著冰涼的板面,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抬頭看向御座,年輕的皇帝依舊端坐著,神色平靜得近乎冷酷,仿佛剛才那場死諫只是一場無關緊要的插曲。周宗建喉嚨發緊,想再說些什么,卻被旁邊的繆昌期悄悄拉了拉衣袖。繆昌期搖了搖頭,眼神里滿是無奈——皇帝已明說要保魏忠賢性命,此刻再激烈沖撞,只會讓事情更糟。
可東林黨人憋了數年的冤屈,哪能輕易咽下?魏忠賢不是普通的閹宦,他是構陷楊漣、左光斗等數十位忠臣的元兇,是讓東林黨人輾轉難眠的噩夢。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他失勢,若不能將其繩之以法,如何對得起那些枉死的冤魂?短暫的死寂后,一道身影緩緩從翰林院隊列中走出,是編修李明睿。他是東林中出了名的溫和派,平日里極少與人爭執,此刻卻面色沉痛,手持笏板,深深躬身:
“陛下,臣知陛下重諾,視一九鼎為君王本分。然此諾關乎者,非魏忠賢一人之生死,乃我大明之法度,天下之公義。”李明睿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大明律》有云:‘法者,天下之公器,不以親疏貴賤而異。’魏忠賢僭越弄權,私藏火器,縱容客氏禍亂宮闈,樁樁件件皆是謀逆大罪。若因其與陛下有私約便逍遙法外,百姓會說‘天子之法,只懲庶民不懲權貴’,后世史筆亦會記‘崇禎初立,縱奸佞而廢國法’。陛下,此非臣危聳聽,乃社稷安危之所系啊!”
他話音剛落,都察院御史劉宗周立刻出列附和。劉宗周素以剛正聞名,當年曾因彈劾魏忠賢被貶,此刻眼中滿是激憤:“陛下!洪武祖制,凡亂政者,無論親疏,皆從重論處!太祖高皇帝殺胡惟庸、藍玉,非因私怨,乃為維護國法威嚴!今魏忠賢之罪,遠超胡、藍,若陛下赦之,便是開‘權大于法’之先例!日后官員效仿魏忠賢弄權,臣等再以國法彈劾,陛下又當如何?難道亦以‘私諾’搪塞?”
勸諫之聲如同潮水般再次涌起。有的官員引《尚書》“刑期于無刑”,說“法行于貴近,天下方服”;有的官員提天啟年間的慘案,說“楊漣大人死前血書‘鐵骨錚錚’,若見魏忠賢茍活,九泉之下亦難瞑目”;還有的官員擔憂閹黨反撲,說“魏忠賢雖失權,黨羽仍在,若留其性命,恐為日后禍患”。
御座上的朱由檢始終端坐不動,指尖輕輕敲擊著龍椅扶手,心里卻在飛速盤算。他何嘗不知道殺魏忠賢是收攬人心的最好辦法?可他不能。閹黨盤根錯節,倪文煥、李夔龍等人雖表面順從,暗地里卻還與魏忠賢有聯系;京營中還有不少魏黨舊部,若驟然以血腥手段清算,這些人狗急跳墻,勾結外敵或煽動兵變,后果不堪設想。他如今根基未穩,京營未整,國庫空虛,最需要的是平穩過渡,而非激烈動蕩。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讓東林黨人覺得“集體施壓便能讓皇帝屈服”。皇權必須是最終的裁決者,若今日因東林黨人哭鬧便改了主意,日后他們定會得寸進尺,甚至裹挾輿論對抗皇權。留下魏忠賢的命,既是彰顯“仁德守信”,也是給閹黨殘余留個“陛下不趕盡殺絕”的錯覺,好分化瓦解他們的聯盟。
看著下方仍在勸諫的官員,朱由檢知道,必須拿出一個足夠強硬且站得住腳的理由,徹底堵住他們的嘴。他緩緩抬起手,掌心朝下虛按,殿內的勸諫聲漸漸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著他的最終決斷。
朱由檢的目光變得深邃而威嚴,掃過殿內每一張臉,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諸卿之意,朕豈能不知?魏忠賢之罪,朕比誰都清楚。”他頓了頓,語氣陡然鄭重,甚至帶著一絲凜然,“然,諸卿可曾想過,朕乃天子!一九鼎,出法隨!”
這八個字,他咬得極重,如同金石墜地,在殿內回蕩不休。
“《論語》有云:‘民無信不立。’《商君書》亦:‘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朱由檢引經據典,將自己置于“信義”的道德制高點,“朕初登大寶,根基未穩,天下臣民皆在看朕如何行事。若今日因魏忠賢一人,便輕易背棄親口許下的承諾,百姓會如何看待朕?他們會說‘新帝而無信,不足為信’。明日朕下賑災詔,百姓會懷疑‘詔書是否兌現’;朕下軍餉令,邊軍會擔憂‘糧餉是否落空’。長此以往,令不行,禁不止,朝令夕改,國將不國!”
他的聲音愈發高昂,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堅持:“朕知道,在諸卿看來,保魏忠賢性命或許是錯的。可即便錯了,朕也必須執行到底!非為魏忠賢,乃為朕之信義,乃為朝廷之威信,乃為天下法度之基石!今日朕保下魏忠賢,是為守住‘君王無信則國不立’的根本;他日朕清算閹黨余孽,亦是為維護‘國法面前人人平等’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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