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離去后,乾清宮內的寂靜像是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壓人。案頭燭火燃到中段,燭芯爆出個小火星,“噼啪”一聲輕響,在空殿里格外清晰。魏忠賢依舊跪在地上,膝蓋抵著冰涼的金磚,久了竟有些麻木。他下意識地將手指摳進金磚縫隙,粗糙的磚紋磨得指尖發疼,卻遠不及心里的空落落——司禮監的批紅筆、東廠的印信、錦衣衛的眼線……這些他攥了半輩子的權柄,正被皇帝用幾句輕描淡寫的話,一點點從手里抽走。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在金磚上暈開一小片深色水漬,那是他從未有過的茫然。
他偷偷抬眼,瞥向御座上的年輕皇帝。朱由檢正拿著一份奏疏隨意翻閱,指尖在“甘薯試種進展”的字樣上輕輕頓了頓,又翻過一頁,神情平靜得像在看市井話本。剛才那場決定無數人命運的交鋒,在他眼里竟似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這份超越年齡的沉穩和掌控力,讓魏忠賢心里最后一絲不甘,也化成了嘴里的苦澀——天啟皇帝選的這位繼承者,哪是“年幼可欺”,分明是藏在暗處的獵手,等他把爪子伸得最滿時,才驟然出手。
不多時,殿外傳來腳步聲,先是王承恩輕緩的碎步,后面跟著兩道截然不同的步伐——一道沉穩有力,踩在金磚上帶著輕微的回響;一道則輕而勻,落地幾乎無聲。王承恩掀開門簾,身后兩人并肩而入。
走在前面的是方正化,他身材高大,穿一身半舊的太監服飾,袖口還沾著些操練時的黃土,面容剛毅,眼神銳利得像出鞘的刀,每一步都走得穩如磐石,一看便知是常年習武之人。跟在后面的高時明年紀稍長,穿一件洗得發白的暗紋錦袍,面容清癯,眼神清澈而沉穩,拱手行禮時動作標準,透著一種文士般的儒雅與內斂——正是那位在甲申國難時誓與皇城共存亡的忠宦。
“奴婢方正化(高時明),叩見皇爺,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兩人齊聲行禮,方正化的聲音洪亮如鐘,震得殿內燭火微晃;高時明的聲音則平和溫潤,像春日里的細雨。
“平身。”朱由檢放下奏疏,目光在兩人身上掃過,看到方正化袖口的塵土時,嘴角幾不可察地勾了勾。他收回目光,開門見山:“召你們來,是有要事托付。”說著,他轉向魏忠賢,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魏伴伴,朕要安排人接手騰驤四衛和凈軍。你現在就派人,去把這兩支軍隊的主官召來,朕要當著你的面,做交接。”
“騰驤四衛!凈軍!”魏忠賢聞,渾身猛地一震,像是被人兜頭潑了桶冰水。他猛地抬頭,發髻上的玉簪晃了晃,差點從頭發里滑出來,眼里滿是極度的驚駭,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來。騰驤四衛他倒不意外——畢竟是明面上的親軍,皇帝要收回去情理之中。可“凈軍”……那是他藏在袖子里的底牌啊!
他當年以“宮中潔掃”為名,從失寵、犯罪被貶,或由自宮者充軍的宦官群體中挑選出來的,并偷偷請邊軍老兵來訓練,還私藏了一批短刀和弩箭,這支隊伍只聽他一人號令,連田爾耕都只知有“雜役營”,不知其真實戰力。皇帝怎么會知道?還說得如此明確!魏忠賢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手指死死摳著金磚,指節泛白——在皇帝面前,他竟像個沒穿衣服的孩子,連最隱秘的角落都被看得通透。
交出騰驤四衛是割肉,交出凈軍就是掏心。他張了張嘴,想要求情,卻見朱由檢眼神銳利地看過來,那目光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朱由檢知道,逼得太急容易生變,得給顆定心丸。
“魏伴伴,”朱由檢的語氣放緩了些,起身走到殿中懸掛的太祖朱元璋畫像前。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畫像上,太祖龍袍的金紋反射出細碎的光,落在朱由檢身上,讓他的身影多了幾分莊重。“你是在擔心,交出兵權后,朕會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魏忠賢沒敢回答,只是頭垂得更低,肩膀卻微微發顫——那神情,已然默認。
朱由檢抬手,輕輕拂過畫像下的木框,聲音沉得像撞鐘:“朕可以當著太祖高皇帝和皇兄的靈位(意指奉先殿,以示鄭重)向你保證,只要你真心配合,交出所有權柄,往后安分守己,朕絕不對你秋后算賬!保你魏忠賢得以善終!日后若有百官彈劾,朕也會在明面上保住你的性命——君無戲!”
他轉過身,目光坦然地看向魏忠賢,眼神里沒有絲毫算計,只有不容置疑的認真。魏忠賢呆呆地看著他,又抬頭望了望太祖畫像,那畫像上的眉眼似乎帶著威嚴,像是在見證這場承諾。皇帝竟不惜以先祖和先帝為證,這分量太重了。他知道帝王心術難測,可此刻,這承諾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皇爺!老奴……老奴不敢讓皇爺起誓!”魏忠賢終于崩潰,涕淚交加地連連叩首,額頭撞在金磚上發出“咚咚”的響,“老奴信!老奴信皇爺!老奴這就派人去叫主官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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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掙扎著爬起身,蟒袍下擺被膝蓋壓得皺巴巴的,也顧不上整理,踉蹌著走到殿門處,對外面候著的心腹小太監招了招手。那小太監叫小祿子,是他貼身伺候的人,此刻正縮著脖子,眼神躲閃地往里瞟,見魏忠賢叫他,嚇得一激靈,連忙跑進來。
魏忠賢拽著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殿門后的陰影里,聲音壓得極低,嘴唇幾乎不動:“快去!把騰驤四衛都指揮使李國輔、凈軍管事太監劉應坤來!讓他們立刻進宮,半點不許耽擱!要是敢遲到……”他頓了頓,眼里閃過一絲殘存的狠厲,“你知道后果!”
小祿子看著魏忠賢鬢角的汗水和發紅的額頭,又瞥見殿內御座前的方正化和高時明,心里早慌了,忙不迭地點頭:“小的……小的這就去!”說完,他轉身就跑,出門時沒留神門檻,差點撞上門框,踉蹌了兩步才站穩,撒腿就往宮外跑。
安排完這些,魏忠賢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重新跪回原地。這一次,他的脊背徹底彎了下去,連頭都不敢再抬,往日“九千歲”的威風,蕩然無存。
朱由檢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方正化和高時明,語氣變得嚴肅起來:“朕剛才的話,你們都聽到了。”
“奴婢謹記。”兩人齊聲應道。
“待會兒主官來了,魏伴伴會當面交代交接。”朱由檢先看向方正化,眼神里滿是期許,“方正化,騰驤四衛交給你。這支軍隊底子不錯,就是這些年疏于操練,還有些人抱著魏伴伴的大腿,不服管教。你接手后,給朕好好整頓——汰弱留強,該罰的罰,該賞的賞,把那些吃空額、混日子的都清出去!將來御馬監也由你提督,朕要你帶出一支真正能打仗、能護駕的精銳親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