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不是第一次聽人說了――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冷得不像天時,倒像是從骨縫里往外透。
他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了。
這一夜,他又在寒意中驚醒。
心口那陣隱隱的不安,從夢里一路追到醒來,讓他再無法合眼。
他躺在黑暗中,靜了半晌,腦中卻不由自主地浮起自己查庫時發現得重重疑點。
他本想等陸辰川一同商量,以他之才,定能查得水落石出。
可那日他去尋陸辰川,陸辰川卻離去匆匆,只留下一句“改日”。
改日。
不過二字,但那些疑點卻像結了霜的線頭,一個挨一個,越理越亂,越想越不安,日日讓他難眠。
最終,他再也躺不住了,鬼使神差般地起了床,向著倉庫方向走去。
然后――便撞見了不該看見的場景。
丑時,按規,倉庫絕不該有人。
可那扇倉門卻大開著,倉吏拿著鑰匙,守庫士兵立在兩側把守著。
而倉門內,幾道黑影正低聲交談,動作迅速而熟練――一箱箱軍中急缺的防疫物資,被悄無聲息地搬上了一輛輛未登記的車馬。
沈修怔住。
腳下踩著雪,發出極輕的一聲。
可也就是這一聲,讓所有人同時停下來。
一道道目光從黑暗深處猛地抬起,冷得像刀,正正落在了沈修身上。
那一瞬,他胸口像被冰水灌透,連呼吸都僵住。
可他還是咬著牙,把心頭那股戰栗強壓下去,像是什么都沒看到似的退開兩步,然后轉身直奔值房。
他本欲按規上報,卻沒想到遭到了上級阻攔。
沒有解釋、沒有回答,只有一句――“天太黑了,你看不見”。
沈修站在門外,幾乎要被夜色吞沒,遠處馬車離去的碾軋聲沉沉壓在他的心口。
他垂下眼,眼中落著碎雪般的冷光。
良久,他回到自己的小案前,點起一盞昏燭,然后一筆一劃寫下那份“調庫文書”。
他加蓋私印封存,并留一份副本備用,試圖以制度補漏,留證在案,以防事后失職。
那一刻,不知何為,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沈蕙笙。
她不止一次、二次叮囑過他,凡事要謹慎留痕;那時他笑她多心,可如今再想,卻像是提前落在命運上的預告。
他不是沒有察覺――
三娘,和記憶里那個從小一路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不太一樣了。
她學律,像是與天相爭;她鋒利,像是被什么逼著必須長成刀刃;她說――她要讓這天下女子,都能執印斷案。
可他又覺得沒什么不好,甚至有些欣慰,乃至――驕傲。
沈修抬手,取過案邊那只素木小匣。
匣蓋一開,里面放著幾封折得極整齊的書信,都是她寫給他的。
最上頭那封,字跡尚新,三娘在其中寫道――她馬上就要去講律院旁聽了。
沈修看著那行字,指尖輕輕摩挲過去。
三娘想要走的路,是他從未敢想的;可他知道,她一直在走。
沈修的喉間輕輕動了一下,胸口忽然涌上一陣說不出的酸意。
不是憂心,不是不舍,更不是軟弱。
而是一種極深、極沉的自豪,夾著一點點……他來不及告訴她的愧意。
――他似乎已經,再沒辦法替她遮風擋雨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親手寫下的那紙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