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尚未破曉,殿中只立著兩盞長明燈,光影極淡,把蕭子行身后的屏風照得如同沉水紋在流動。
蕭子行端坐案前,手邊放著新堆上的一疊疊文書,封角尚帶著夜的寒。
檐外的漏壺才滴過四聲――
寅初未到。
可他顯然已經坐了許久。
案前的茶盞涼了又換,換了又涼;燭淚層層疊著,像在無聲替他記數又一個未眠之夜。
殿中無人語,唯有翻頁聲在夜的孤寂中落得極輕。
他眉心壓著一絲近乎看不出的倦意,那倦意不是熬夜帶來的,而是日日如此、年年如此的沉累,卻仍被他硬生生按在深處,從不顯露。
冊頁翻到最后一卷時,殿門外傳來輕微的足音。
內侍垂首上前,將一封文書雙手奉上,悄無聲息地嘆了一息:“殿下,刑部有……急讞上呈,請裁。”
蕭子行抬眼,視線從文冊上緩緩移開。
他沒有立刻接,只在呼吸間極輕地頓了一下,像是允許自己承認這半息的疲乏。
下一瞬,他便已恢復為旁人熟悉的樣子,那位不容窺破情緒的東宮太子。
他伸手,將讞狀過,封角的冷意順著指尖沁入骨中,沉得像鎖。
他低頭,看清了讞狀上的字句――
刑部呈報:沈修舊案復審;講律官沈蕙笙,請命親斷此案。
蕭子行的指尖輕輕頓在封角。
燭火在這一瞬像被無風擾了一下,微微晃了晃。
他神色未變,連眉都沒有抬,只靜靜看著。
在內侍的側影里,他沉靜得宛如玉石被切開的截面――輪廓分明、干凈至極,卻沒有半點情緒的紋理可循。
光線落在他睫下,投出一道深深的陰影,讓他的神情更難以被揣度。
內侍垂首等候,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半息、兩息、三息,殿中的燭火又跳了一下,卻始終照不進他眼底的沉色。
“殿下……”內侍終是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
他斜瞥到那一疊快要堆滿案面的燭淚,指尖微微收了收,才謹慎開口:“寅時將盡,天色最沉,寒氣砭骨。”
他越說越輕,卻依舊沒有停下來:“殿下通宵批閱,若再不歇……恐傷養息。”
說完的瞬間,他整個人都繃住了。
――他知道,他越了規,卻非初犯。
蕭子行并沒有打斷他,也沒有責怪他,他只是輕輕將讞狀放下,靜靜聽著。
這份安靜,竟比任何體貼都要溫柔,溫柔得讓人心頭一酸。
正因為這位儲君太安靜、太克制、太守矩、太孤身一人,太不肯讓旁人替他分擔一分――
所以東宮上下,才會一次次不自覺地,為他逾越規矩。
“殿下……”
“天亮前批完。”
蕭子行的聲音極輕,卻已穩得不容置疑,仿佛那不是一句回應,而是對自己下的誡命。
次日辰正,刑部接到東宮令旨――
“可由沈蕙笙講案據證,由刑部另設覆核組,暫不定結,留斷于本宮與大理寺會審。”
令旨一落,刑部眾人的后背同時冒起了一層薄汗。
馮策攥著文書的指節發白,眉心的川字深得像要裂開,面色鐵青到幾乎壓不住。
“講案……”不是斷案。
他明明呈報時,用的是――“請命親斷”,他原以為東宮要么當場駁回,要么破例準許――
卻沒想到,現在這道令旨,不駁、不準,卻把三方都框得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