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年的春深時節,紫禁城的飛檐下,柳絮開始如雪般飄飛。這本該是一年中最富生機的光景,然而奉天殿的朝會上,空氣卻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連日來,雪花般的奏疏,通過通政司,堆積在司禮監的案頭,又經由秉筆太監王瑾,小心翼翼地呈送到乾清宮的御案之上。內容大同小異,辭或委婉含蓄,或直白激烈,核心卻只有一個——“固國本”。奏疏的背后,是六科廊的給事中,是都察院的御史,是翰林院的清流,甚至還有一些勛貴重臣若有若無的影子。他們仿佛約好了一般,在這個看似海清河晏的當口,將“皇嗣”這個最敏感、也最關乎帝國未來的議題,赤裸裸地擺在了年輕皇帝的面前。
“陛下春秋鼎盛,然中宮、椒房猶虛皇嗣,此非社稷之福啊!”
“選秀廣納淑女,以充后宮,開枝散葉,乃歷朝舊制,亦是明君所為……”
“臣等非敢干涉內廷,實為江山萬年計,伏乞圣慮!”
這一日,又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臣,跪在丹陛之下,聲淚俱下。滿朝文武,鴉雀無聲,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御座之上那抹明黃色的身影上。
朱瞻基端坐著,冕旒下的面容看不出喜怒。他耐心地聽著,直到老臣語畢,伏地不起,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
“眾卿之心,朕已知之。”他目光掃過臺下黑壓壓的臣工,“皇嗣之事,關乎國運,朕豈能不知?然——”
他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得沉凝:“選秀之舉,動輒勞師動眾,擾民傷財。州縣為備選,必興師動眾,遴選民間女子,豈不驚擾黎庶?沿途護送,驛站供應,又需耗費多少錢糧?去歲北疆用兵,今歲朕方下詔蠲免數省賦稅,與民休息,此乃朕向天下昭示之仁政。若轉眼便大張旗鼓選秀,豈非出爾反爾,視民瘼如兒戲?朕,不忍為此。”
一番話,冠冕堂皇,占盡了“仁德”的制高點。他將選秀的弊端直接與剛剛頒布的惠民政策對立起來,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愛惜民力、不忍擾民的仁君。這番表態,讓那些以“民本”為旗幟的官清流們,一時語塞,難以直接反駁。
“至于天意……”朱瞻基微微仰頭,目光似透過殿頂,望向虛無,“子嗣緣法,自有天定。朕與皇后、貴妃,皆誠心敬天法祖,修身養性。若天命眷顧,自有麟兒降世。若天命未至,強求何益?爾等身為股肱之臣,當時時以國事為念,整飭吏治,安撫四方,使天下真正太平,方是順應天意之正道。此事,不必再議。”
“不必再議”四個字,他說得輕描淡寫,卻重若千鈞,徹底堵住了所有人的嘴。朝堂之上,一片寂靜。許多官員臉上露出復雜的神色,有無奈,有失望,也有幾分不易察覺的釋然——畢竟,直面天威,并非易事。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皇帝這番看似有理有據的推拒,并未真正解決問題。那根名為“國本”的刺,已經更深地扎進了朝堂的肌體之中,只會隨著時間推移,愈發令人不安。退朝的鐘聲響起,百官各懷心事,沉默地退出奉天殿。
朱瞻基回到乾清宮,臉上的平靜瞬間褪去,換上的是難以掩飾的煩躁與陰郁。他揮退左右,獨自站在那幅巨大的疆域圖前。臣工們的“逼宮”,他如何不惱?但那深藏于心的、自身無子的焦慮,才是真正啃噬他內心的毒蛇。他需要破局,需要轉移朝野的注意力,更需要……進一步收緊手中的權柄,讓那些蠢蠢欲動的人看清,誰才是這大明江山唯一的主宰。
他的目光,在地圖上逡巡,最終,落在了無形的、卻已在他心中勾勒過無數次的“廣源號”及其龐大的商業網絡上。一個念頭,經過數日的輾轉思慮,漸漸清晰、堅定。
數日后,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明發上諭,從宮中傳出,再次在朝野引起了軒然大波。
上諭先是大力褒獎了天津衛商人孫敬修,稱其“忠君體國,匠心獨運”,所獻“方便面”于北伐大軍后勤保障“功不可沒”,特賜“皇商”名號,賞金銀綢緞若干。更旨意明確,今后宮中部分日用采買,乃至部分軍需物資,可優先考慮“廣源號”之精良產品,將其定為“皇家固定供應商”。
這道旨意前半段,雖令人驚訝,但尚在情理之中。賞賜一個有功的商人,雖是殊榮,卻也尋常。然而,上諭的后半段,卻真正是石破天驚:
“……然,皇供之事,關乎內廷安危、軍國體統,不可不慎。廣源號雖技藝精良,終系民間商賈,于規制、保密或有未周。為策萬全,特旨:著內官監擇選老成穩練之內臣數員,派駐廣源號總號及各緊要工坊,協同管理,稽核賬目,監理生產,以確保貢品品質、規制合乎天家法度,杜絕紕漏。欽此。”
派駐內臣!協同管理!稽核賬目!監理生產!
這短短的幾句話,意味著皇帝要將手直接伸進這家如日中天的民營商號的內核!名為“協同”、“監理”,實為監控、插手,甚至……逐步蠶食,將其變為一種“半皇半私”的怪胎!這已不是簡單的商業合作,而是赤裸裸的權力介入!
旨意一出,整個朝野,尤其是與“廣源號”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勛貴集團和部分朝臣,頓時炸開了鍋!
英國公張輔府邸的書房內,幾位核心的勛貴武將聚在一起,臉色都極為難看。
“皇上這是要做什么?皇家供應商?派駐內臣?這……這分明是要把廣源號收歸宮中有啊!”一位都督僉事憤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