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敬修這小子,是走了什么大運,又或是倒了什么血霉?”另一位侯爺語氣復雜,“皇商名號是風光,可這內臣一去,他還能有多少自主?那廣源號的琉璃鏡、自鳴鐘、百花露,哪一樣不是暴利?這分明是斷人財路!”
“恐怕不止是斷孫敬修的財路。”張輔緩緩開口,面色凝重,“諸位想想,廣源號的生意,牽扯多廣?漕運、鹽引、邊貿……乃至各地礦冶、工坊,多少人家在里面有干股?有利益?皇上此舉,明著是針對孫敬修,暗地里,怕是要借此機會,清查、掌控這些關聯網絡啊。”
此一出,滿座皆驚,隨即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他們猛然意識到,皇帝的刀,砍向的或許不僅僅是一個商人,而是商人背后那張盤根錯節的利益大網。而這網中,纏繞著太多勛貴、官僚,甚至宗室的觸角。
文官集團內部,亦是暗流洶涌。都察院和六科的某些官員,原本對商人并無好感,甚至樂見其受到約束。但一些與商貿利益關聯較深的官員,則感到了強烈的危機。內閣的值房內,首輔楊士奇與次輔楊榮對坐,亦是眉頭緊鎖。
“皇上這一手……看似穩妥,實則冒險啊。”楊榮捻著胡須,“內臣插手商務,古來有之,然多成弊政。廣源號能有今日,全賴其靈活機變,若以內廷規制束縛之,恐其活力盡失。再者,此舉勢必引起勛貴乃至民間商賈的反彈,于穩定不利。”
楊士奇嘆了口氣:“皇上之心,你我豈能不知?國本之事,壓力甚大,需尋一事轉移朝野視線,并借此收攏財權、探查外間虛實。廣源號樹大招風,恰是最佳目標。只是……這分寸拿捏,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
而處于風暴眼的天津衛,“廣源號”總號內,卻異乎尋常地平靜。孫敬修跪接圣旨后,臉上看不出絲毫喜怒,只有一如既往的恭順與感激。他重重叩首,高呼:“草民孫敬修,叩謝天恩!陛下信重,草民雖肝腦涂地,亦難報萬一!內臣蒞臨指導,乃廣源號莫大榮寵,草民定當竭力配合,絕不敢有絲毫怠慢!”
他恭敬地將傳旨太監和內官監指派的幾位內臣迎入內堂,安排得周到備至,仿佛來的不是監視他的眼線,而是真正的貴客。然而,在無人察覺的角落,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寒光。皇帝的意圖,他豈會不知?這步棋,兇險無比,卻也……早在他與那深淵之下的“東家”預料之中。
當夜,一份加密的密報,通過絕密渠道,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了樂安漢王府。
……
乾清宮內,朱瞻基聽著顧乘風關于各方反應的稟報,嘴角泛起一絲冷冽的笑意。朝野的震動,正在他意料之中。他就是要敲山震虎,就是要看看,這潭水底下,究竟藏著多少大魚。廣源號,是他投下的一顆石子,他要看看,這漣漪能蕩出多遠,能驚出多少隱藏的脈絡。
“告訴王瑾,派去的人,給朕把眼睛擦亮,賬目要細查,人事要摸清,尤其是……與各地藩王、勛貴、大將的往來,一絲一毫都不能放過!”他頓了頓,補充道,“但對孫敬修本人,暫且以禮相待,朕倒要看看,這個‘忠君體國’的商人,接下來會如何應對。”
“是,奴婢遵旨。”顧乘風躬身領命,悄然退下。
殿內重歸寂靜。朱瞻基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國本之爭的喧囂,雖被他以“仁德”之名強行壓了下去,但那股被臣子干涉宮闈、質疑國本的慍怒,卻如一根尖刺,深深扎在他心頭。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幅巨大的疆域圖,但這一次,并非直接投向山東,而是仿佛在審視自己剛剛布下的棋局。
“廣源號……”他低聲自語,嘴角勾起一絲冷冽而復雜的笑意。
錦衣衛日夜監視了這么久,除了證明孫敬修是個極其精明能干的商人外,并未抓到任何直接通往樂安的把柄。這本身,就透著一種極不尋常的“干凈”。越是干凈,他心底那點疑慮的幽火,就越是難以熄滅。
此番派駐內臣,明面上是褒獎后的“穩妥起見”,冠冕堂皇。但其一,他就是要借此機會,用皇家的人,光明正大地深入廣源號的五臟六腑,將它的賬目、人事、往來客戶查個底朝天!他就不信,如果真與樂安有牽連,在這種皇家力量的直接切入下,會不露出一絲馬腳!這是對樂安方向的一次正面探查。
其二……想起那些喋喋不休、拐彎抹角催促他生兒子的奏章,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與廣源號利益勾連的勛貴朝臣,他心中便涌起一股難以喻的厭煩與慍怒。你們不是關心“國本”嗎?不是自詡清流,背地里卻可能與民爭利嗎?好,朕就動一動你們或許也在其中的蛋糕!朕倒要看看,當朕的內臣去查你們可能參與分潤的賬目時,你們是會跳起來反對,還是會忍氣吞聲?這道旨意,就是一石二鳥的驚雷,既要驚出廣源號背后的蛇,也要敲打一下那些令他不快的“忠臣”!
想到這里,他心中那份因國本之爭而起的郁氣,仿佛才稍稍舒緩了一些。用陽謀來報私怨,同時達成政治目的,這才是帝王心術。
他的目光最終依然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地圖上山東的位置,但那眼神已從純粹的猜忌,變為了一種帶著審視和挑釁的意味。
樂安,二叔。朕這把火,已經點起來了。你的病,到底要養到何時?朕,已經有些等不及要看你的反應了。
暗流在皇帝復雜心緒的驅動下,開始匯成一股既指向探查、又蘊含報復的洶涌潛流,向著山東樂安和整個勛貴官僚集團,奔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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