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賽兒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她身后的董彥暉更是張大了嘴,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們預想過漢王會威逼、利誘、羞辱,卻從未想過,對方陣營的核心人物,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如此透徹、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理解”的口吻,道出他們內心最深處的、甚至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晰認知的悲涼現實!
這種“理解”,比任何威脅恐嚇都更讓唐賽兒感到恐懼和…一種難以喻的悸動。仿佛她以及她所代表的萬千教眾的苦難與掙扎,在對方眼中,早已被看得通通透透,不過是歷史洪流中一段可以分析的冰冷注腳。
韋弘仿佛沒有看到他們的震驚,繼續平靜地說道,語氣中甚至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仿佛來自他身后那位東家的意味:“故而,東家說,你們今日之選擇,并非僅是屈從于力,或許…亦是看清了時。依附于一方勢力,或許終非正道,但在這濁世之中,先活下去,讓更多人活下去,或許才是…最現實的‘慈悲’。”
他最后意味深長地看了唐賽兒一眼,語焉不詳地補充了一句:“東家還讓某轉告佛母:你們如今看到的、理解的,或許都并非東家最終所要的。但你…不會后悔今日的選擇。”
此一出,更是迷霧重重,仿佛在絕望的谷底,又投下了一縷難以捉摸的微光,暗示著一條遠超當前權力爭斗的、更加宏大卻未知的路徑。
唐賽兒徹底怔在了原地,渾身冰涼,心中卻翻江倒海。所有的屈辱、不甘、憤怒,在這一刻,都被這番石破天驚的話攪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震撼與茫然。
漢王朱高煦…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不僅擁有可怖的力量,更擁有這種洞穿世事的、近乎魔鬼般的眼光!他看待白蓮教,不是看待一群該被剿滅的匪類,而是…而是在看待一種可以被理解、甚至可以被利用的“社會現象”!
在這種巨大的、認知層面的沖擊下,她剛才那點關于“自主權”的掙扎,顯得如此可笑和渺小。
屈服于一個僅僅力量強大的對手,或許還有不甘。但屈服于一個似乎從更高維度“理解”了你乃至你代表的群體苦難根源的存在…這種屈服,帶著一種令人絕望的宿命感和一絲詭異的說服力。
她原本僵硬的肩膀,終于徹底垮塌下來,不是出于絕望,而是出于一種認知被徹底顛覆后的無力與…詭異的平靜。
“民婦…謹記東家教誨。”這一次,她的回答不再充滿掙扎,而是帶著一種沉重的、仿佛被洗禮過的疲憊。她或許沒有完全理解,但她真切地感受到,她以及白蓮教的命運,已經被一個完全超出她想象的存在,安排得明明白白。
韋弘微微頷首,似乎對她的反應表示滿意:“如此甚好。東家吩咐了,城外三十里那處廢棄磚窯,可暫借貴教核心人員棲身避風。一應日常米糧、傷藥,會有人定期送至窯外三里處的歪脖子柳樹下。若有緊急情報,可至樂安城西‘濟民藥鋪’,尋一位姓周的掌柜,明‘取三月初三的定風散’,他自會安排接應。”
這看似援助的安排,實則更是嚴密的控制。指定地點,指定交接方式,單線聯系…白蓮教殘部,從此將被牢牢拴在漢王的手中。
唐賽兒木然地點了點頭,已無心再去爭辯什么。
“此外,”韋弘繼續道,“東家對北元動向、九邊軍鎮虛實、乃至朝廷近期對藩王動向的輿情,甚為關切。望貴教能盡力搜集此類信息,及時報來。此乃展現貴教價值之關鍵,切莫…令東家失望。”
他這是在布置具體的任務,將白蓮教殘部徹底納入漢王的情報搜集體系。
“我…明白了。”唐賽兒低聲道。
“今日之議,到此為止。”韋弘站起身,撣了撣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后會…未必有期。一切事宜,按既定章程辦理即可。”
他說完,微微頷首,不再多看唐賽兒二人一眼,轉身便帶著兩名隨從,悄無聲息地走出了窩棚,很快消失在濃重的夜色與無盡的蘆葦蕩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窩棚內,只剩下唐賽兒與董彥暉,以及那盞搖曳的孤燈。
“佛母!”董彥暉聲音沙啞,充滿悲憤與不甘。
唐賽兒抬手制止他,目光投向棚外無邊的黑暗,良久,才用一種仿佛被抽空了所有情緒的、極度疲憊的聲音緩緩道:
“青巖…他說的對。活下去…讓更多的人活下去…才是現在唯一的‘道’。”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卻不肯熄滅的星火:
“記住今晚的話,記住這份…‘理解’。然后,咽下去。活下去,等下去。等一個…或許不一樣的將來。”
兩人熄滅油燈,融入黑水蕩的夜色。白蓮教沒有消亡,它只是被迫吞下了一切尊嚴,換取了在更深陰影下喘息的機會,并將一顆復雜莫測的種子,埋入了漢王那深不見底的棋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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