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濟南府與樂安州交界,黑水蕩。
此地乃廣袤無垠的沼澤濕地,河道如迷宮般縱橫交錯,一人多高的蘆葦蕩在暮色中連綿起伏,隨風發出沙沙的嗚咽。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水汽與腐殖質的混合氣味,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水鳥孤寂的啼鳴,更襯得四周荒涼而詭秘。
一處看似廢棄多年的漁家窩棚,半淹在泥水之中,搖搖欲墜。棚內,一盞昏黃的油燈如豆,勉強驅散些許黑暗,將兩張對峙的面孔映照得陰晴不定。
韋弘身著不起眼的深色棉布直身,神色平靜如水,端坐在一張粗糙的木凳上。他身后,兩名作隨從打扮的漢子垂手而立,眼神低垂,卻如蟄伏的獵豹,周身散發著若有若無的凜冽氣息。
對面,白蓮教佛母唐賽兒,褪去了往日那身象征性的靛藍粗布裙,換上了一套尋常村婦的灰布衣衫,頭發用木簪簡單綰起,臉上未施粉黛,甚至刻意涂抹了些許泥灰,遮掩住原本清秀的輪廓。然而,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卻如寒潭般,壓抑著翻涌的驚濤與極致的屈辱、不甘,以及一絲認命般的絕望。她身側,僅跟著董彥暉,同樣面色凝重,如臨深淵。
會談已進行了小半個時辰。油燈的光芒在韋弘平靜無波的臉上跳躍,卻映不出絲毫情緒的波動。他剛剛以一種近乎宣讀律令般的平直語調,逐條復述了漢王定下的“規矩”——停止一切公開活動、化明為暗、組織結構精簡并報備、情報傳遞必須通過指定單線、無條件提供死士…
每一條,都像一把冰冷的銼刀,狠狠銼刮著唐賽兒心中殘存的最后一絲驕傲與僥幸。
棚內死寂,唯有燈花偶爾爆開的噼啪聲,以及棚外風吹蘆葦的沙沙聲。
良久,唐賽兒深吸了一口帶著霉味的空氣,聲音因極力壓抑而顯得有些嘶啞:“韋先生…貴東家的條件,未免…太過嚴苛。化明為暗,精簡人員,我等可以做到。但所有情報必經貴方之手,我教…豈非自廢耳目,成了聾子瞎子?再者,教中兄弟皆是為信仰聚義,并非誰家私兵,這‘無條件提供死士’…請恕難從命!”她試圖做最后的掙扎,哪怕明知希望渺茫,也要為白蓮教爭得一點點自主的喘息之隙,這是她作為領袖的責任。
韋弘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用手中一根細木棍,輕輕撥弄了一下燈芯,讓火光稍微亮了些許。他的動作從容不迫,仿佛在閑庭信步。
“佛母此差矣。”他的聲音平淡無奇,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非是嚴苛,而是必要。既是合作,便需有章法,方能長久。耳目?佛母以為,爾等如今那些零散眼線,比之我東家麾下‘聽風閣’如何?”他輕輕一句反問,便讓唐賽兒臉色一白,想起了那被輕易抹去的幾個壇口。
“情報經由我方,非是要奪爾等之能,恰是為了甄別、印證,去蕪存菁,以免錯誤信息誤導大局,反害了貴教弟兄性命。此乃保全之力,而非剝奪之舉。”他頓了頓,語氣依舊平淡,卻字字誅心,“至于死士…佛母當知,世間從無憑空而得之助力。欲得庇護,必顯價值。貴教如今之價值,除了一些故紙堆里的北地情報,便只剩這些…敢舍身之人了。莫非佛母以為,僅憑幾句口號,便能換來東家傾力相護?”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唐賽兒臉上,那目光平靜無波,卻深邃得令人心悸,仿佛能看透她內心深處所有的恐懼與算計。
“東家曾,”韋弘緩緩道,語氣中帶上了一絲近乎漠然的殘酷,“合作之道,貴在坦誠,貴在…認清時勢。佛母是聰明人,當知如今之勢,非是爾等選擇東家,而是東家…選擇了爾等。若非東家一念之仁,貴教如今安在?肅寧、德州、高唐州…便是前車之鑒。”
“喀嚓!”一聲輕響,是董彥暉因極度憤怒與恐懼,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木凳的邊緣。
唐賽兒身體微微一顫,韋弘的話,像冰冷的針,精準地刺破了她最后一點偽裝。是啊,哪有什么談判?這根本就是一場…招安。不,甚至比招安更甚!招安尚有朝廷法度、招安條款可循,而此刻,對方給出的,是沒有任何商量余地的、赤裸裸的吞并條件!反抗?她毫不懷疑,只要自己敢說一個“不”字,黑水蕩這片茫茫沼澤,立刻就會成為她和青巖的葬身之地,而白蓮教殘部,將會在接下來幾天內,被徹底從世間抹去,如同從未存在過。
巨大的無力感與絕望瞬間攫住了她。她仿佛看到歷代教首浴血奮戰的身影,看到無數教眾虔誠膜拜的面孔…難道白蓮教的傳承,最終要以這種徹底喪失自我、淪為他人暗刃的方式茍延下去嗎?
可是…若不如此,立刻就是灰飛煙滅!
掙扎…還有意義嗎?
棚內再次陷入死寂,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油燈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幾分。
良久,唐賽兒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肩膀微微垮塌下來,她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眸中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一種認命后的麻木。
“…好。”一個字,從她干澀的喉嚨里艱難地擠出,沉重如山,“東家的條件…我們…接受。”
韋弘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仿佛早已料到這個結果。他微微頷首:“佛母明智。東家亦非刻薄之人。”
他略作停頓,目光似乎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落在唐賽兒臉上,語氣依舊平淡,卻說出了一番讓唐賽兒和董彥暉都渾身一震、如遭雷擊的話:
“東家曾,”韋弘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穿透了窩棚內壓抑的空氣,“世間萬物,皆有根由。白蓮教屢剿不絕,非因幾句‘無生老母,真空家鄉’的偈語真有通天之能。究其根本,乃是這天下,土地兼并日甚,官僚貪腐橫行,多少農戶失地,工匠破產,淪為流民饑民,心中積郁了滔天的怨憤與絕望,卻無處申訴,無人理會。”
他仿佛在復述一段與他毫不相干的論述,語氣冷靜得近乎殘酷:“這怨氣,總需一個口子宣泄,總需一個寄托存身。爾等白蓮教,不過是恰好提供了這樣一個口子,一個看似能容納這怨氣的粗糙容器罷了。爾等今日之勢,非因教義精妙,實乃這世道…需要這樣一個‘膿瘡’,來彰顯其病入膏肓。”
這番話,如同最鋒利的手術刀,精準無比地剖開了白蓮教看似神秘狂熱的表象,直指其最本質、最殘酷的社會根源!它完全跳出了“朝廷剿匪”或“邪教惑眾”的固有框架,從一個前所未有的、高聳入云的角度,冷漠地揭示了白蓮教不過是時代悲劇的產物和縮影。
這不是指責,不是批判,而是一種…近乎天道般的冰冷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