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出,外廷官員大多不以為意,認為不過是皇帝教化內侍的尋常之舉,甚至有些翰林清流私下譏諷,認為讓宦官讀書是“沐猴而冠”。然而,他們遠遠低估了朱瞻基的深意。
內書堂開課之日,氣氛肅殺。大學士陳山面容古板,手持戒尺,立于堂上。數十名稚氣未脫的小太監,身著統一青衣,戰戰兢兢地坐在下面。教學之嚴苛,遠超尋常塾館。“鐵尺打手”、“倒立罰跪”等體罰手段司空見慣,稍有懈怠或答錯問題,便是一頓皮肉之苦。陳山信奉“嚴師出高徒”,要將這些出身卑微的內侍,打磨成知書達理、精通文墨、且對皇權充滿敬畏的工具。
然而,嚴苛的背后,是前所未有的機遇。這些小小年紀便凈身入宮的孩童,原本命運多是從事灑掃庭除等低級勞役,終老深宮。如今,內書堂為他們打開了一扇通往權力核心的窄門。只要能熬過艱苦的學習,通過考核,他們便有機會進入司禮監、御馬監、乃至各重要衙門擔任文書、典簿等職,接觸機要,甚至成為皇帝或后宮貴人的近侍。
不過數月,內書堂首批學童的進步便令人側目。原本目不識丁者,已能熟練讀寫公文;舉止粗鄙者,亦漸知禮儀規矩。更令人驚訝的是,結業者竟成了各衙門爭搶的“香餑餑”。司禮監需要能處理奏章文書的內官,御馬監需要能管理賬冊的典簿,甚至連一些王府、公主府都聞風而來,希望聘得內書堂出身的宦官打理府務。一時間,竟出現了“生源搶空需調劑”的獨特現象。
朱瞻基通過王瑾,時刻關注著內書堂的進展。他并不期望將這些宦官培養成治國棟梁,而是要打造一支完全依附于皇權、精通實務、且對自己感恩戴德的內廷行政力量。這支力量,將有助于他平衡外朝文官集團,更有效地貫徹自己的意志,尤其是在一些不便由外臣直接插手的事務上。
……
樂安州,漢王府密室。
癸將北京關于修撰實錄和設立內書堂的情報呈上時,朱高煦正在審視“廣源號”送來的首月賬目。
他仔細閱讀著密報,臉上看不出喜怒。
“金幼孜修實錄…掌控史筆,定兩朝功過,倒是步好棋。”他淡淡評價,“我這大侄子,年紀輕輕,倒是懂得‘名正順’的重要性。他是要把自己這一朝,牢牢釘在‘承平繼統’的位置上。”
當看到設立內書堂的詳情時,他的手指在“《三國演義》”幾個字上停頓了片刻,嘴角勾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
“內書堂…連演義話本都教上了?看來,他不僅要馴服這些家奴,還要讓他們懂點權術,好用得更順手些。”他放下密報,目光幽深,“培植內侍,平衡文官…這套路,倒是越來越像老頭子了。不過,他做得更細致,更…系統。”
他并未感到太多意外或緊張。修史和內書堂,都屬于皇帝鞏固權力的“陽謀”,是正統帝王都會采取的舉措。這些舉措短期內對他的“潛淵”計劃并無直接沖擊,甚至,朝堂注意力集中于這些“文治”舉措,反而可能為他在樂安的暗中經營提供些許掩護。
“告訴韋弘和孫敬修,”朱高煦吩咐道,“皇帝重文教、理內廷,京城乃至江南的勛貴文官圈子,交際應酬必然增多。‘廣源號’的‘雪糖’、‘暖爐’,乃至日后可能出的‘琉璃盞’,正可迎合此風。讓他們抓住機會,拓寬銷路,結交人脈。但要更加小心,這些文人太監,鼻子靈得很。”
“是。”癸領命,又道,“‘聽風閣’報,那伙疑似‘佛母’殘部的探子,已初步咬餌,對城外布置的假工坊顯露出興趣。是否繼續放線?”
“繼續。”朱高煦冷然道,“看看他們到底能釣出什么大魚。同時,讓我們的人,想辦法…滲透進那個新設的內書堂。不需要高位,哪怕只是個灑掃雜役,也要在里面有雙眼睛。”
“明白!”
北京與樂安,一在明處,一在暗處,兩位血脈相連的朱姓皇族,叔侄二人,仿佛鏡子的兩面,正按照各自截然不同的邏輯與節奏,奮力編織著屬于自己的權力之網。宣德皇帝在紫禁城的陽光下,以天子之名,堂皇地拉緊著帝國正統的經緯;而漢王則在樂安的深淵之下,以資本為梭,隱秘地鋪設著通往未知未來的脈絡。歷史的洪流滾滾向前,無人知曉,這張君臨天下的龍網與那張蟄伏地下的暗網,最終將如何交織、碰撞。宣德元年的這個夏天,注定在四海升平的表面之下,孕育著影響深遠的變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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