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銳利如鷹,語氣中透出更深一層的疑慮與冰冷:“更令兒臣不解的是,他既已通過那封神秘傳書或其它渠道,得知了兒臣可能北返的蛛絲馬跡,甚至預判了兒臣的路線……此等關乎儲君安危、社稷穩定的驚天消息,他為何不即刻稟報母后您與內閣?為何不調動朝廷力量光明正大接應巡查,反而要私下派遣心腹家將,行此鬼祟隱秘之舉?他如此擅自行動,將母后與朝廷置于何地?其心中所慮,究竟是護衛儲君,還是……搶先控扼局面,甚至……意圖挾持?”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精芒:“方才兒臣下令由李慶尚書暫時全權接管京營及九門防務,表面是常規安排,實則是兒臣對他的一次試探!京營素來是張輔禁臠,若他坦然交權,積極配合李尚書,則其忠心或可多信幾分;若他稍有遲疑、暗中掣肘,則其心必異!”
張太后聽完兒子的分析,臉色變幻不定。她沉思良久,緩緩開口,聲音恢復了太后的沉穩與睿智:“兒子,你的懷疑,并非沒有道理。非常之時,防人之心不可無。張輔確有能力布此局,也有動機。他當年隨你皇祖父起兵,功勛卓著,絕非尋常之輩。”
然而,她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為審慎:“但是,我們亦不可僅憑推測便下定論。張輔畢竟是功勛老臣,在軍中威望極高,若無確鑿證據而動他,恐引京營動蕩,甚至逼反良將,正中真正奸人之計。那封弩箭傳書,接應時機,雖顯蹊蹺,但亦可解釋為……他確有忠君之心,且在京畿經營深厚,消息靈通,故能提前布局護駕。或許,真有我們未知的義士在暗中傳遞消息?”
她看著兒子,目光深沉:“當前局勢,如履薄冰。對張輔,當用‘重疑’而‘緩發’之策。重疑,即心中萬分警惕,對其任何舉動都要深思三分,暗中詳查;緩發,即表面依舊倚重,示以恩寵,穩住他與京營,絕不可打草驚蛇。一切,需待你正式登基,掌控大局之后,再徐徐圖之,查明真相。”
朱瞻基認真聽著母親的教誨,心中的激憤與猜疑漸漸沉淀下來,轉化為更深的思慮。他知道母親所是老成謀國之道。
他沉吟片刻,眼中的殺意漸漸收斂,轉化為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決斷。他看向母親,語氣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母后教誨的是。兒臣明白了。”他聲音低沉而清晰,“眼下首要,非是兒臣個人名位,而是社稷安穩,是讓天下臣民之心有所依歸,讓覬覦之徒無機可乘。”
他略作停頓,目光掃過寂靜的龍榻,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悲慟與凝重:“父皇驟然龍馭上賓,國本虛空,秘不發喪實為權宜,絕非長久。拖延愈久,流愈熾,風險愈大。”
他的話語轉向具體,條理分明:“有幾件事,刻不容緩。其一,需依祖宗禮法,盡快擬定大行皇帝喪儀章程,昭告天下,以安民心,以定臣綱。其二,京師防務,尤是皇城九門及京營,必須確保萬無一失。李慶尚書既已受命,當時時稟報情形。”
說到這里,他話鋒微妙一轉,將最關鍵的問題拋給了更具權威和“合法性”的母親,姿態放得很低,卻暗含引導:“至于……國不可一日無君。兒臣年輕識淺,驟逢大喪,心亂如麻,一切……還需母后與楊先生等托孤重臣,依照《皇明祖訓》與朝廷典制,商議定奪。兒臣……謹遵懿旨與朝議。”
他沒有直接要求登基,而是將“登基”的必要性和合法性闡述清楚,并把最終決策權“恭敬”地交給了張太后和輔政大臣。
張太后是何等人物,立刻領會了兒子的深意。她心中既欣慰于兒子的成熟老練,也明白此事確實不能再拖。她握住兒子的手,用力點了點頭,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兒子,你能如此以社稷為重,思慮周全,你父皇在天之靈,必感欣慰。你所極是。國喪與新君繼位,乃眼下定鼎乾坤之要務。母后明日便會召見楊先生等人,以大行皇帝遺志與社稷安危為重,商議并安排一應大典事宜。絕不會讓江山有片刻懸空。”
太后的表態,等于正式啟動了新君繼位的程序。
朱瞻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與銳光,深深一揖:“兒臣……謝母后!一切,有勞母后操持。”
他的目光再次變得幽深,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冰冷的決心:“至于那幕后黑手,無論其是誰,藏得多深,待大局稍定,朕必將其勢力連根拔起!此仇此恨,關乎國本,朕絕不容忍!”
母子二人相視一眼,許多未盡之,都在這一眼中傳遞清楚。權力交接最敏感的一步,就在這看似謙恭、實則步步為營的對話中,平穩地邁出了第一步。暖閣內,燭火依舊搖曳,照亮著新君沉靜而堅毅的側臉,以及太后眼中那混合著悲慟、憂慮與決絕的復雜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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