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東暖閣內,燭火依舊搖曳,但氣氛已與先前截然不同。
新君朱瞻基的幾道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層層漣漪,卻也暫時穩住了即將傾覆的舟楫。首輔楊士奇、兵部尚書李慶、戶部尚書夏原吉三位老臣領了旨意,深知此刻每一刻都關乎國運,不敢有絲毫耽擱。他們強壓下心頭的激動與重負,向新帝與太后行了告退的大禮,步履匆匆卻異常堅定地退出了暖閣,各自奔赴那千頭萬緒、危機四伏的戰場。
燭火搖曳,將母子二人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磚地上,拉得很長,微微晃動,一如他們此刻的心緒。
沉重的殿門緩緩合攏,將外間的紛擾與壓力暫時隔絕。
暖閣內,只剩下朱瞻基與他的母親,如今的張太后,以及龍榻上那已無知無覺的大行皇帝。先前人多時尚能維持的莊重與決斷,此刻在至親面前,迅速被一種巨大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酸楚所取代。
朱瞻基挺拔的身姿微微晃動了一下,連日來的奔波、傷痛、驚懼、悲慟,以及剛剛那片刻間承受的江山之重,幾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氣。他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按住了右肩的傷處,那里雖經靈藥處理,依舊傳來陣陣鈍痛。
張太后敏銳地捕捉到了兒子的這個小動作。她的心猛地一揪,所有關于國事的憂慮瞬間被一個母親最本能的關切所取代。她快步上前,扶住兒子的手臂,聲音里充滿了難以掩飾的焦急與心疼:“基兒!你的肩膀……你受傷了?!快讓母后看看!這一路……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她的聲音哽咽,目光急切地在兒子身上巡視,仿佛要確認他是否還有其他看不見的傷口。
感受到母親冰涼而微顫的手,聽到那充滿關切的詢問,朱瞻基心中一酸,強撐的堅強外殼悄然融化。他順著母親的攙扶,緩緩坐到一旁的軟榻上,長長地、沉重地吁出了一口氣,那氣息中充滿了難以喻的疲憊與劫后余生的滄桑。
“母后……”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兒臣……兒臣險些就回不來了。”
這句話如同打開了閘門。他握住母親的手,開始講述離開南京后的遭遇。金蟬脫殼的秘密北返、黑石峪荒嶺的精準截殺以致中箭負傷、山野老莊里的采藥人、山神廟的再次圍困、山林遇虎以致護衛慘烈殉職……以及那神秘出現、身手不凡卻行跡可疑的獵戶,還有那效力奇佳卻來歷蹊蹺的金瘡藥。
他的敘述時斷時續,因情緒激動而加快,因回憶慘烈而凝滯。張太后聽得臉色煞白,手心冰涼,不時發出低低的驚呼,淚水一次次模糊了視線。她緊緊攥著兒子的手,仿佛這樣就能將他從那些可怕的回憶中拉回來。
當聽到那獵戶石勇超凡的箭術、老辣的傷情處理以及那遠超尋常的傷藥時,張太后的眉頭緊緊蹙起。當聽到太子儀仗與他自己秘密北上的路線仿佛盡在敵人掌握之中時,她的眼中已不僅僅是后怕,更添了深深的驚疑。
“……母后,”朱瞻基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冰冷的、抽絲剝繭般的分析,“您不覺得,這一切都太過‘巧合’了嗎?每一次絕境,都恰好有一線生機?而這生機,又都來得如此‘及時’,如此‘對癥’?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幕后操控著一切。它既想要我的命,又似乎在……某種程度上,確保我能活著回到北京?或者說,確保我能按照某種它設定的方式,回到北京?”
張太后鳳目含威,緩緩點頭,聲音凝重:“不錯。若只是ansha,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水陸并進,虛實結合?這不像是不死不休的絕殺,倒更像是一場……精心編排的大戲,一場……考驗,或者說,一種……操縱。”她沉吟片刻,目光銳利地看向兒子:“你懷疑誰?漢王?趙王?”
朱瞻基搖了搖頭,眼神深邃:“二叔遠在樂安,病重不起,三叔在彰德,雖有異心,但兒臣觀其行事,多是小聰明,缺乏這等環環相扣、精準老辣的布局能力。此次幕后之人,能量之大,算計之深,遠超想象。”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終于說出了那個盤旋在心頭許久的、最令他不安的猜測:“母后,您可曾想過……英國公張輔?”
張太后渾身一震,猛地抬頭看向兒子,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張輔?這……這怎么可能?他可是兩朝老臣,執掌京營,權傾朝野,若有不臣之心,何必……”
“正因為他權傾朝野,執掌京營!”朱瞻基打斷母親,語氣急促卻冰冷,“母后,您細想!兒臣秘密北歸,路線變幻不定。為何英國公的人,能如此‘恰好’地在良鄉之外那條偏僻小路上‘等’到兒臣?其接應時機、地點,精準得令人難以置信!臨清大亂,消息必然混亂,為何他能如此迅速地‘確認’兒臣已脫險并北返?甚至提前收到了那封語焉不詳卻直指關鍵的弩箭傳書?這信任與效率,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