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東暖閣內,母子二人剛定下“重疑緩發”之策,殿外便傳來內侍謹慎的通報聲。
“啟稟太后,啟稟陛下,襄王殿下在外求見,聽聞陛下歸來,心急如焚,懇請問安。”
朱瞻基與母親對視一眼。襄王朱瞻墡,乃朱瞻基同母弟,素來性情溫和,不涉朝爭,此刻前來,純是兄弟關切。
“讓他進來吧。”張太后開口道,語氣緩和了些許。
殿門輕啟,一位身著親王常服、面容與朱瞻基有幾分相似卻更顯文弱的青年快步走入,臉上寫滿了急切與擔憂。他一進來,目光便牢牢鎖在朱瞻基身上,見他雖面色蒼白、衣著樸素,但確是全須全尾地坐在那里,緊繃的神情才稍稍放松,眼眶瞬間就紅了。
“皇兄!”他撲到近前,也顧不得全禮,聲音帶著激動與后怕的哽咽,“臣弟方才在文華殿看折子,楊先生突然趕來,說您……您已安然回宮!臣弟……臣弟這心才算落回實處!您離京這些時日,江南地動,路途遙遠,臣弟與母后日夜懸心,生怕……生怕有何閃失……您可安好?一路辛苦了!”
見到幼弟如此模樣,朱瞻基心中也是一暖,連日來的陰霾仿佛被這純粹的手足之情驅散了些許。他勉強笑了笑,抬手虛扶:“五弟(朱瞻墡排行第五),快起來。朕……朕沒事,只是些皮外傷,讓你和母后擔憂了。”
襄王卻不肯起,依舊跪著,淚珠滾落:“皇兄安然歸來便好!安然歸來便好!宮中傳紛紛,臣弟……臣弟真是怕極了……”他自幼與兄長親近,感情深厚,此刻真情流露,令人動容。
張太后在一旁看著,也是眼圈微紅,溫聲道:“墡兒,你皇兄剛回來,身子還虛,莫要纏著他太過。你的心意,你皇兄和母后都知道了。”
朱瞻基也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起來說話。朕不在這些時日,宮中多虧你陪著母后,暫代監國,也辛苦了。”
襄王這才起身,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搖頭道:“臣弟愚鈍,只是遵照母后和楊先生他們的意思,勉強支應,何談辛苦。”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臉上露出一絲憤懣和鄙夷,語氣也變得認真起來:“不瞞皇兄,這幾日,竟也有些不開眼的臣子,見臣弟暫理些事務,便妄圖鉆營,到臣弟跟前說些……說些不著調的混賬話,語間頗有攀附投機之意。”
他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地看著朱瞻基:“臣弟雖愚鈍,也深知君臣大義,兄弟倫常!當即嚴詞斥責,將他們統統轟了出去!臣弟深知,這九五之位,唯有皇兄才是天命所歸!臣弟只愿此生能為皇兄鎮守一方,做個安分守己的賢王,為皇兄分憂,絕無半分非分之想!皇兄歸來,臣弟……臣弟總算能安心了,也總算能卸下這千斤重擔了。”他語懇切,全然是一片赤子之心,毫無對權位的留戀,只有對兄長歸來的如釋重負。
朱瞻基仔細觀察弟弟的神情,見其目光坦誠,提及有人投機時只有厭惡與不屑,絕無一絲一毫的得意或留戀,心中最后一絲因“監國”身份而產生的微妙疑慮也徹底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欣慰與感動。
他溫安撫道:“五弟的忠心,朕深知之。你我兄弟,一母同胞,血脈相連,非外臣可比。那些蠅營狗茍之徒,不必理會。日后,朕還有許多要倚重你的地方。”他又問了些宮中近日瑣事,兄弟二人說了會子話,暖閣內的氣氛難得地緩和了片刻。
然而,此刻的京師,并非處處都如此暖意融融。
……
與此同時,北京城西,行在五軍都督府。
雖是深夜,這座象征著帝國最高軍事指揮權的衙署卻燈火通明,氣氛凝重。正堂之內,兵部尚書李慶身著二品尚書官袍,面色肅穆,端坐于主位之側。他手中緊握著一卷明黃綢緞的圣旨,以及一枚代表著新君絕對權威的鎏金令箭。
堂下,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僉事以及京營各衛指揮使等高級將領分列兩側,甲胄鮮明,神色各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喻的緊張與壓抑。許多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主位之旁,那個空著的、本該屬于京營戎政總理、英國公張輔的座位。
英國公張輔,并未在場。
李慶目光如電,掃過眾將,面容沉痛而肅穆,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五軍都督府正堂:
“諸位將軍!”他開口,先定下調子,“頃接宮中噩耗,大行皇帝……已于日前龍馭上賓,殯天了!”
此一出,如同晴天霹靂,在眾將頭頂炸響!
盡管京城已有風聲,但由兵部尚書在如此正式場合親口宣布,意義截然不同。剎那間,堂下所有將領面色劇變,驚愕、難以置信、隨即涌上的是巨大的悲慟與茫然!許多人猛地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涼氣,更有甚者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一些年歲較長、曾隨駕征戰的老將,眼眶瞬間就紅了,嘴唇哆嗦著,難以接受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一股巨大的、壓抑的悲傷氣息瞬間籠罩了整個大堂,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李慶停頓片刻,讓這驚人的消息得以沉淀,也讓眾將的情緒稍作宣泄。他環視眾人,語氣轉為無比凝重,繼續說道:“此乃國朝最大之不幸!然,國不可一日無君,京不可一日無主!太子殿下已克繼大統,正位在即!值此國喪期間,神器交替之際,京師防務重于泰山,關乎社稷存續,絕不容有絲毫閃失!”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斬釘截鐵的決斷:“奉陛下(新君)口諭暨內閣鈞旨:即日起,京營及皇城九門一應防務調度、人員稽查、夜間號令,皆由本官暫領,直至大行皇帝喪儀完畢,新君登基大典禮成!”
他“唰”地一下,將手中那枚代表著新君絕對權威的鎏金令箭重重頓在案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如同戰鼓擂在每個人的心頭!
“此乃陛下欽賜令箭,許本官臨機專斷之權!”他目光如冰刃般掃過每一張或悲慟、或震驚、或猶疑的面孔,“各部需嚴格遵令行事,恪盡職守,拱衛新君!若有懈怠推諉、陽奉陰違,乃至趁國喪之際異動滋事者——無論品階勛爵,本官皆可依軍法,先斬后奏,以正國典!”
“先斬后奏”四字,如同出鞘的利刃,裹挾著國喪與新君繼位的巨大威壓,狠狠地刺入眾將耳中,瞬間將彌漫的悲慟氣氛轉化為凜然的肅殺!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寒,那剛剛升起的悲傷和茫然迅速被冰冷的恐懼和強烈的警惕所取代,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目光聚焦于那枚冰冷的令箭之上。
堂內一片死寂,落針可聞,唯有粗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眾將面面相覷,迅速交換著眼神,最終齊聲抱拳,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剛剛壓抑下去的震顫:“末將遵旨!必竭盡全力,拱衛京師,效忠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