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之上,夜霧氤氳,如同乳白色的輕紗,籠罩著浩浩蕩蕩北上的太子儀仗船隊。龍舟旗艦燈火通明,甲板上禁衛肅立,旌旗在微濕的夜風中低垂,一切看似井然有序,遵循著皇家威儀,卻莫名透著一股異樣的沉寂與壓抑。自山東境內那場“遭遇水匪襲擊、幸被擊退”的事件后,整支船隊的氣氛便愈發緊繃,如同一張拉滿的弓,卻又不知箭矢該射向何方。
旗艦內艙,秉筆太監王瑾枯坐燈下,面前攤著一份剛剛送來的、關于“沿途州縣供應事宜”的尋常文書,但他指尖冰涼,目光渙散,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替身慘死、太子下落不明、強敵環伺……這一重重壓力如同巨石壓在他心頭。他必須維持這“太子仍在舟中”的假象,獨自承受這滔天巨浪,每一刻都是煎熬。窗外巡邏衛士的腳步聲規律響起,卻不能帶來絲毫安全感。
無人知曉,真正的風暴之眼,正悄然移向這支船隊的尾部。
后方數里,一艘吃水頗深的普通漕船,如同陰影中的鯰魚,無聲地綴在官船隊伍的末尾。船頭,三名作糧商打扮的男子臨風而立,仿佛在核算行程,實則目光如鷹隼,銳利地剖開夜色,審視著前方燈火通明的船隊與兩岸沉寂的河岸線。
正是太子朱瞻基、鐵衛首領與拼死送信的東宮侍衛孫巖。
朱瞻基裹在一件半舊的棉袍里,臉色在船舷燈籠的幽光下蒼白得近乎透明。右肩的箭創被那來歷詭異卻極效的藥膏死死封住,但每一次呼吸仍牽扯著深層的鈍痛。然而,他的眼神卻淬去了所有浮華與猶豫,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靜與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連日來的伏擊、背叛與鮮血,已將他骨子里那份屬于帝王的猜忌與鐵腕徹底激發。
“殿下,再往前便是臨清閘險地,船隊明日必至閘口候閘。”鐵衛首領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王公公處……是否即刻聯絡?”
朱瞻基沉默片刻,目光依舊鎖死那一片象征著他身份與權力的船隊燈火,仿佛要穿透夜幕,看清其下的暗流洶涌。他緩緩開口,聲音因傷勢和疲憊而沙啞,卻字字如鐵釘鑿入木樁:
“不。暫不告知王瑾。”
鐵衛首領與孫巖俱是一怔,面露驚疑。
“孤原先以為,金蟬脫殼,另辟蹊徑,是出其不意的高招。如今看來,這‘奇招’早已在敵人的算計之中。”他嘴角勾起一絲冷冽的自嘲,“黑石峪、山神廟、乃至運河上的替身之死……對方對我們的行動了如指掌,甚至能精準預判孤的潛行路線。這證明,孤身邊有鬼,且此鬼能量極大,能調動軍中精銳,勾結北元死士,甚至可能……直通廟堂之上!”
二人聞,單膝跪地,低聲道:“臣等護衛不力,致使殿下身陷險境,萬死難辭其咎!”
“起來,此事罪不在你等。”朱瞻基伸出的手頓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他閉上眼,仿佛眼前又閃過黑石峪那慘烈的一幕:韓楓怒吼著抱住猛虎前肢,周勝胸膛凹陷仍揮刀向前,那些熟悉的面孔在箭雨刀光中一個個倒下……船艙內死寂,唯有運河水流聲和兩人壓抑的喘息聲。
良久,他緩緩睜開眼,眸中那冰封般的冷冽之下,是翻涌的痛楚與一種沉重如山的責任。他不再虛扶,而是上前一步,雙手穩穩地托住鐵衛首領與孫巖的手臂,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將他們攙起。
他的目光掃過鐵衛首領臉上猙獰的傷口,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重若千鈞:
“他們的血,不會白流。你們的忠,孤,刻骨銘心。”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眼前兩位忠誠的衛士:“而現在,你們要做的,不是跪在這里請罪,而是給孤站起來,握緊手中的刀,協助孤,把這場仗打贏!唯有掃清奸佞,肅靖寰宇,讓大明江山穩固,才是對他們最大的告慰,才是你們真正的忠與義!明白嗎?!”
這番話,不再是簡單的寬恕,而是君王的誓、統帥的動員和戰友的囑托。它承認犧牲的慘烈,肯定忠誠的價值,將個人的悲痛升華為集體的復仇意志和目標。
鐵衛首領與孫巖猛地抬頭,眼中淚水與血絲交織,取而代之的是被點燃的熊熊火焰和決死的斗志。兩人抱拳,聲音因激動而嘶啞卻無比堅定:“臣!誓死追隨殿下!蕩平奸佞,以血還血!”
情緒得以宣泄,忠誠得以確認,目標得以統一。此刻的船艙內,悲憤化為了力量,犧牲凝聚了決心。
朱瞻基頓了頓,眼神閃爍著,但依舊冰冷,“敵人處心積慮,布局深遠,非尋常護衛所能抵擋。也正因如此,孤才想明白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