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皇帝病危彌留、太子遠在南京、襄王暫代監國的消息,雖經紫禁城極力封鎖,但那巨大的權力真空所引發的震動,卻如同無聲的地震波,以驚人的速度穿透宮墻,席卷了整個北京,并向著帝國的四肢百骸急速蔓延。
……
北京城,這座帝國的權力心臟,仿佛被投入了一個巨大的、充滿躁動與猜疑的漩渦之中。往日相對清晰的權力秩序和等級結構,在這突如其來的“主少國疑”(雖非主少,但其危如主少)的變局面前,驟然變得模糊和脆弱。
流,取代了官方的邸報,成為了信息傳遞最快、也最致命的載體。它們如同瘟疫的孢子,在官衙、坊市、勛貴府邸的密室、乃至茶樓酒肆的角落悄然滋生、變異、傳播。每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太醫署深夜仍亮著的燈火、某位閣老眉心無法舒展的愁容、京營馬隊調動的異常頻率、甚至宮中采買藥材種類的細微變化——都被無數雙暗中窺探、焦慮不安的眼睛捕捉、放大、解讀,衍生出無數個或驚悚或荒誕的版本。
“陛下早已龍馭上賓,秘不發喪!”
“太子殿下在返京途中遭遇不測!”
“襄王監國,乃張皇后為母族固權之計!”
“有藩王欲效仿成祖,清君側!”
無人知曉真相,但人人都感覺自己窺見了冰山一角,并堅信自己拼湊出的才是事實全貌。這種普遍的不確定性,催生出光怪陸離的眾生相:
部分勛貴和舊臣心中暗自憂慮,擔憂仁宗一朝的寬松政策可能隨新君更迭而變,自身利益受損,或是在新的權力格局中被邊緣化。
一些中下層官員和士子則暗中興奮,視此為難得的晉身之階,開始四處活動,或向太子東宮舊臣靠攏,或試圖向新晉監國的襄王府中遞送投名狀,期盼在權力洗牌中押對寶,一步登天。
更有少數心懷異志或與某些藩王、邊將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勢力,則如同暗夜中的鼬鼠,開始小心翼翼地試探,散布謠,攪混池水,企圖在混亂中火中取栗,或為遠方的藩王傳遞著充滿暗示與誘惑的信息。
就連市井小民,也感受到了空氣中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米價偶爾的波動、城門口盤查的驟然嚴格,都足以讓他們議論半天,生出許多關于“天命”、“氣數”的樸素而神秘的猜測。
整個京師,仿佛一個巨大的舞臺,每個人都在黑暗中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每個人都在憑本能和欲望摸索、試探、算計。忠誠與背叛、觀望與投機、恐懼與野望……種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和行為,在這片因權力真空而造成的混沌泥沼中交織、碰撞、發酵。一場巨大的人心風暴正在醞釀,而風暴眼,正是那宮墻之內,龍榻之上,僅存一息的皇帝。
……
與外界的躁動惶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樂安漢王府地下密室的死寂。這里聽不到流,感受不到恐慌,只有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重的靜默。
朱高煦獨自立于那幅巨大的疆域圖前,背影在昏黃的燭光下拉得很長。最新的密報就攤在一旁的案上,上面的字句冰冷地確認著洪熙帝的最后時刻正在臨近,密召太子回京,襄王暫代監國……
一種極其復雜的情感在他胸中無聲地洶涌。那是一種超越了這個時代任何人理解的、混合著先知先覺的沉重、對歷史必然性的嘆惋以及對個體命運的悲憫。
“終于還是來了。”他心中默念,聲音里聽不出絲毫喜悅,反而充滿了一種穿越者獨有的、洞悉劇本卻又無法改變的疲憊與疏離。他知道,無論自己是否存在,歷史的巨輪都會無情地碾過這個節點。他那位寬厚的“皇兄”,注定只是這宏大敘事中一個短暫而悲情的過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