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的喧囂被逐漸甩在身后,如同退潮般遠去,但林恩城的轟鳴并未停歇,只是換了一種更滲透、更無處不在的形式。陳維沿著河岸區蜿蜒的街道前行,鵝卵石路面濕滑,映照著煤氣路燈初燃的、昏黃而掙扎的光暈。這些燈光在濃霧中化作一團團模糊的光暈,非但未能驅散黑暗,反而為陰影提供了更加詭異的輪廓。蒸汽車輛的喇叭聲、遠處工廠有節奏的錘擊聲、不知從哪條巷子里傳來的醉漢囈語,以及腳下石板因地下管道蒸汽泄漏而傳來的輕微震動,共同構成了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然而,在他意識的底層,那源于世界本源的嗡鳴與哀嘆依舊持續,如同頑固的耳鳴。八大回響的衰減之音如同緩慢漏氣的風箱,而那第九種虛無的回響,則像是最細微的冰針,偶爾刺探著他的感知邊界。懷中古玉傳來的溫潤暖意成了一個錨點,幫助他在這種內外交困的感官轟炸中保持著一絲清明。他必須盡快找到落腳點,一個能讓他暫時擺脫這無孔不入的混亂,理清思緒的地方。
根據通知書附帶的簡易地圖和之前打聽來的模糊信息,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河岸區與學院區交界處的“霍桑古董店”。這并非他正式的宿舍,而是大學神秘學系的維克多教授在信中特意推薦的臨時寓所。信中提到,店主人是一位“對東方古物頗有研究的霍桑女士”,性情有些獨特,但提供的房間清靜且租金合理,非常適合需要安靜環境鉆研學問的學生。陳維猜測,這或許是那位素未謀面的導師,對他這個來自東方的學生一種不便明的關照。
越遠離碼頭,建筑風格越發顯得古老而擁擠。維多利亞式的聯排住宅與更早時期的半木結構房屋擠在一起,外墻被煤煙熏得發黑,窗臺上擺放著耐陰的蕨類植物,在霧氣中顯得無精打采。街道變得狹窄,縱橫交錯的巷弄如同迷宮,空氣中彌漫著老舊木材、灰塵和淡淡香料混合的氣味。他按照地圖指示,拐入一條名為“學者小徑”的僻靜街道,這里的喧囂明顯減弱,連煤氣燈都間隔得更遠,光線愈發昏暗。
最終,他在一棟三層高的、帶有明顯喬治亞時期風格的建筑前停下了腳步。建筑的外墻是暗紅色的磚石,歲月和污垢使其顏色更加深沉。一扇厚重的、鑲嵌著菱形玻璃的橡木門上方,懸掛著一塊古舊的黃銅招牌,上面用優雅的花體字鐫刻著“霍桑古董店”,招牌邊緣纏繞著早已干枯的藤蔓痕跡。櫥窗里沒有像尋常商店那樣燈火通明地展示商品,而是幽深暗淡,只能隱約看到幾件造型奇特的青銅器、一卷泛黃的地圖以及一個似乎是用某種巨大鳥類羽毛制成的筆的輪廓,它們靜靜地躺在天鵝絨襯布上,仿佛沉睡了幾個世紀。
這里有一種異樣的寧靜,并非死寂,而是一種……被沉淀下來的靜謐。陳維敏銳地察覺到,當他站在這扇門前時,外界那種無處不在的“回響低語”似乎被某種力量微妙地隔絕或過濾了,變得極其微弱,幾乎難以感知。只有懷中古玉的暖意依舊穩定。
他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被旅途弄得有些褶皺的衣領,伸手拉動了門旁那個雕刻成獅頭形狀的、冰涼的黃銅門鈴拉繩。
“叮――鈴――”
門內傳來清脆而悠遠的鈴聲,打破了街道的沉寂。
等待了片刻,門內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然后是門鎖被打開的咔噠聲。厚重的橡木門向內無聲地滑開,仿佛門軸剛剛上過油。門后站著的是一位年輕女子。
她看起來約莫二十出頭,身材高挑纖細,穿著一襲深墨綠色的天鵝絨長裙,領口和袖口綴著細膩的蕾絲。一頭濃密的、如同熟透的栗子般顏色的卷發被簡單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她的面容并非那種驚艷的美麗,卻帶著一種古典雕塑般的沉靜與優雅,膚色白皙得近乎透明,在店內昏黃的光線下泛著瓷釉般的光澤。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如同冬日湖泊般的灰綠色,深邃、冷靜,此刻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好奇,平靜地打量著門外的陳維,目光在他臉上和他手中的皮箱上短暫停留。
“下午好,”她的聲音柔和,但語調平穩,不帶多少熱情,也沒有冷漠,只是一種陳述,“請問有什么事?”她的維德拉通用語帶著一種古老貴族式的、略顯刻板的準確口音。
陳維略微欠身,用他練習了許久的、盡可能標準的維德拉語回應:“下午好,女士。我找霍桑女士。我是陳維,來自清國,是林恩大學的新生。維克多教授推薦我來這里,詢問關于租房的事宜。”
女子的灰綠色眼眸中閃過一絲極細微的了然,但表情依舊沒什么變化。“我就是艾琳?霍桑。”她側身讓開通道,“請進吧,陳先生。維克多教授提起過你可能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