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如巨獸的吐息,混雜著煤煙與潮濕的霉味,構成了林恩永不消散的呼吸。陳維站在“女皇號”遠洋渡輪的舷梯盡頭,深吸了一口這陌生而粗糲的空氣,肺葉傳來輕微的抗議。咸腥的河風裹挾著細密的煤灰顆粒,黏附在他的臉頰和外套上,帶來一種油膩的觸感。他微微瞇起眼,試圖穿透這片灰黃的帷幕,看清眼前這座名為“霧都”的巨城。
它如同一個從噩夢中生長出來的龐然造物,在鉛灰色天幕下肆無忌憚地展示著工業革命的偉力與猙獰。目光所及,是鋼鐵、磚石與黃銅野蠻交織出的叢林。無數高聳的煙囪如同刺向天空的懺悔之矛,永不停歇地噴吐著滾滾濃煙,與來自“林恩河”――這條貫穿城市、水色暗沉發綠、取代了陳維認知中泰晤士河的寬闊水道――上升騰的天然水汽相互糾纏、融合,最終織成一張遮蔽天光的、令人窒息的灰黃色巨毯。陽光在這里是稀罕物,偶爾有幾縷孱弱的光線掙扎著穿透云層,也在濃霧的過濾下變得蒼白無力,無法給這座城市帶來真正的暖意。
哥特式建筑的尖頂努力刺破霧靄,其上的滴水獸雕像沉默地俯瞰著下方,但它們早已不是天際線的主宰。更為龐大、笨重的工廠廠房如同鋼鐵澆筑的山巒,粗暴地嵌入城市的肌體。裸露的齒輪組、復雜的傳動桿和嘶嘶作響的活塞在金屬骨架間若隱若現,發出沉悶、規律而永不疲倦的轟鳴,仿佛整座城市就是一臺巨大無朋、正在緩慢運轉的差分機。街道上,造型各異、靠蒸汽或初階差分機核心驅動的車輛噴吐著白色的水汽,在凹凸不平的鵝卵石路面上顛簸前行,留下深深的車轍和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穿著繁復維多利亞時期服飾、用絲綢傘和手帕掩住口鼻的紳士淑女,與滿身油污、臉色疲憊的工人、穿著制服的報童在濃霧中影影綽綽地穿行,如同上演著一場盛大而無聲的啞劇。空氣中彌漫著復雜的氣味:燃燒不盡的劣質煤炭、機油、汗水、河邊腐爛的垃圾,還有不知從何處飄來的、一絲若有若無的廉價香水味。
這就是維德拉共和國的首都,蒸汽與奇跡之城,林恩。一個在故紙堆和遠洋商人的描述里被描繪成機遇與夢想之地,閃爍著科技與財富光芒的燈塔。然而,親身站在它的港口,陳維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種被鋼鐵、噪音與迷霧共同構筑的、令人心悸的壓迫感。它更像一座輝煌而冰冷的囚籠,用進步的假象禁錮著所有身處其中的人。
陳維提著自己那件邊角已有些磨損的棕色皮箱,隨著熙攘的人流,小心翼翼地走下濕滑的舷梯,正式踏上了維多利亞港區的土地。皮箱不算沉,里面除了幾件耐穿的換洗衣物、一套繪圖工具、幾本邊角卷起的機械工程學基礎著作和一本維德拉語-漢語詞典外,就只有兩樣東西最為珍貴:一樣是用柔軟東方絲綢仔細包裹、貼身存放的一枚家傳古玉,溫潤的青白色玉質上雕刻著難以辨識的、扭曲如云紋的古老符號;另一樣,則是一封措辭嚴謹、蓋著林恩大學火漆印章的錄取通知書,宣告著他以清國官派留學生的身份,被機械工程學院和神秘學考古系聯合錄取。二十四歲的他,跨越重洋來到這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明面上的任務是學習維德拉人領先世界的機械工程技術,將“奇技淫巧”化為強國之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內心深處驅動他遠離故土的,是那份家族世代口耳相傳、記錄在殘破絹帛上的模糊使命,以及父親在他臨行前夜,那雙欲又止的眼睛里深藏的憂慮與期盼。
碼頭上是一片混亂而充滿活力的交響曲。赤膊的搬運工喊著粗獷的號子,沉重的木箱和貨包在他們古銅色的脊背上起伏。巨大的吊臂在蒸汽驅動下吱呀作響,緩慢而有力地將遠洋貨輪船艙里的貨物吊起,仿佛一只只不知疲倦的鋼鐵巨獸在吞吐著來自世界各地的給養。各種口音蹩腳的維德拉通用語、林恩本地快速滑膩的俚語、來自北境商人喉音濃重的方,甚至偶爾還能聽到矮人那如同石頭摩擦般的獨特語調,所有這些聲音混雜在蒸汽閥門的嘶鳴、齒輪轉動的咔噠聲以及汽笛低沉的嗚咽里,形成一股強大的音浪,持續不斷地沖擊著他的耳膜,讓他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
然而,在這片物理世界喧囂的聲浪之下,另一種更加深沉、更加隱秘的“聲音”,正若有若無地穿透一切,直接回蕩在他的意識深處,敲擊著他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