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通過空氣振動傳播的聲波,更像是一種……源自萬物底層的規則性震動,一種彌漫在空間每一個角落的、持續不斷的嗡鳴。它帶著一種難以喻的衰敗與沉重感,仿佛一個垂暮巨人的嘆息,又像是一首走向終曲的、走調的宏大樂章。自從“女皇號”駛入林恩河河口,這種奇異的感知就變得愈發清晰。它如同細微而持續的電流,繞過正常的感官通道,直接刺激著他的神經末梢,帶來一種混雜著不安、憐憫與莫名吸引的復雜情緒。根據他偷偷研讀、幾乎爛熟于心的家族殘卷所述,支撐這個世界運轉的,是八種被稱為“回響”的宇宙本源力量,它們如同八根擎天巨柱,維持著現實的穩定與秩序的流轉。它們本該奏響和諧而磅礴的交響。但此刻,在他這異常敏銳的“內耳”中,這八種回響卻如同八個力竭的鐘擺,發出的共鳴正拖著疲憊的步子,一點點變得微弱、凌亂,無可挽回地滑向永恒的沉寂。這就是殘卷中隱約提及的“回響衰減”?萬物趨于熱寂的先聲?
更令他心悸,甚至感到一絲恐懼的是,在那八種漸趨衰弱、如同破損樂器發出的“和聲”背后,他還能極其勉強地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弱、卻本質截然不同的“雜音”。它空洞、冰冷,仿佛萬物終結后的絕對虛無,不帶任何情感與傾向,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抗拒的吸引力,如同宇宙深淵之下的冰冷暗流,悄無聲息地牽引著他的靈覺,試圖將他拖入那永恒的靜謐之中。那是什么?殘卷上語焉不詳,只在最末尾用朱砂寫下一句警示:“九乃極數,八顯一隱,隱者為基,亦為終焉。”難道,這就是那被歷史刻意遺忘、徹底抹除的……第九種回響的余燼?
陳維用力甩了甩頭,指尖用力按壓著微微發脹的太陽穴,試圖將這荒謬而令人不安的感知驅散。“是丁,定是連日舟車勞頓,加之初到這煙瘴之地,水土不服,以致心神恍惚,生了錯覺。”他用家鄉的吳語低聲自語,仿佛這樣能給自己帶來一絲慰藉和確定感。他緊了緊身上那件略顯單薄的深色呢子大衣的領口,試圖抵御林恩特有的、能滲透骨髓的濕冷寒氣,這寒氣似乎不僅能凍結身體,還能侵蝕人的意志。
他下意識地從懷中掏出那塊父親在他離家時鄭重贈予的、據說傳承了很多代的黃銅懷表。表殼上雕刻著簡單的蔓草花紋,已經有些模糊。他啪地按開表蓋,露出白色的琺瑯表盤和黑色的羅馬數字。然而,表盤上的指針行為異常――它們并非平穩勻速地移動,而是在微微地顫抖,時而順時針猛地跳動一小格,時而甚至會詭異地逆時針回擺少許,仿佛迷失在時間的亂流之中,找不到正確的路徑。陳維的眉頭緊緊皺起。這絕不是普通的機械故障,他本能地知道。這塊老懷表在他家鄉時走時精準無比。這是……受到了某種力量的干擾?與那始終縈繞不去的、關于回響的詭異低語有關?
就在這時,一股強烈得幾乎讓他窒息的不安感驟然攫住了他,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他猛地抬頭,視線如同獵豹般銳利起來,努力穿透碼頭區那厚重朦朧的霧氣,望向那些堆積如山的貨箱和廢棄木桶所形成的陰影深處。似乎……有一道比最深沉的陰影還要黑暗、還要純粹的人影,就在那一閃而過!它移動的方式極其詭異,并非奔跑,更像是滑行,并且它所過之處,連周圍的光線都仿佛被吸走,聲音也陷入了一種不自然的死寂,仿佛連空間本身都被它短暫地“抹除”了。
幾乎是同時,他貼身存放、緊挨著胸口皮膚的那枚家傳古玉,毫無征兆地傳來一絲清晰而穩定的暖意。這暖意并不灼人,反而帶著一種溫潤的安撫力量,如同寒冬里的一杯熱茶,瞬間流遍全身,將他從那冰冷的恐懼感中暫時拉扯出來,也讓那惱人的“低語”和嗡鳴減弱了幾分。
陳維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又劇烈地鼓動起來。他強迫自己迅速移開視線,低下頭,將懷表塞回內袋,用力攥緊了皮箱的把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不能再停留,不能再注視。他必須像每一個初來乍到的、對一切都感到新奇又帶著幾分茫然無措的留學生一樣,將所有的驚疑與恐懼死死壓在心底,拖著沉重的行李,邁開有些僵硬的步伐,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混雜著煤煙與未知的空氣,義無反顧地匯入眼前這座蒸汽朋克巨獸洶涌的血脈之中,走向那被濃霧籠罩、危機與機遇并存的街道深處。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