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武王絕鼎潘金蓮盤膝而坐,那柄鶴羽劍橫在膝上,她咬著嫣紅的唇瓣,柔媚的雙眼怔怔望著軒窗外,眼神一片空洞。
    房外傳來一聲低喚,「潘師姊。」
    潘金蓮回過神來,她暗暗吸了口氣,用平靜的語調道:「進來吧。」
    義姁拉開門,托著一只玉盞進來,柔聲道:「剛做好的銀耳湯,我給你帶了一盞過來。」
    潘金蓮勉強笑了笑,「多謝師妹。」
    「都是我不好。」義姁歉然道:「讓師姊為難了。」
    「怎么能怪你呢?」潘金蓮接過玉盞,用調羹慢慢攪著,「其實,我前天已經見過他了。」
    「啊!」義姁吃了一驚。
    「長安城不能再待了。」潘金蓮下定決心,「你立刻回明州。」
    「為何……」義姁連忙道:「我是說,為何這么倉促?」
    「我試過。他修為大進,只靠我們兩個,勢難替你報仇雪恥。」
    義姁關切地問道:「那你呢?」
    「別擔心,我在公主府,沒關系的。」潘金蓮道:「云水風高浪急,不便行舟,你走陸路更快一些,也順便把整理好的藥植標本都帶回去。」
    義姁遲疑道:「師姊不是說,不日便有同門過來,屆時我們三人聯手……」
    潘金蓮搖了搖頭,「他隨從眾多,便是再有同門前來,也不易對付。」
    義姁低下頭,用肢體動作流露出一絲不甘。
    潘金蓮放下銀耳羹,拉起她的手,溫道:「來日方長,且忍耐一時。」
    「我知道了。」義姁擡起頭,展顏道:「多謝師姊。」
    潘金蓮撫了撫她的發絲,「你走時要小心,不要驚動任何人。回去之后,向諸位師長稟明事情經過。你放心,即使你是外門弟子,師門也不會坐視不理。」
    「是,師姊。」
    潘金蓮望著馬廄的方向,「我向公主討一輛馬車,再給你準備些食水。等出了城,你就把車夫打發回來,自己駕車南下,路上千萬要謹慎,別讓任何人知道你的行蹤……」
    程宗揚要了兩輛馬車,帶著廖群玉從鎮國公主府出來,一路上還在深思。剛才一番交談,自己接觸了許多從不知曉的內幕和秘聞,可由此生出的疑團比知道的內幕還多。
    岳鵬舉還曾經有過一個女兒,這件事恐怕此前世上只有兩個人知道:秘御天王練赤城和楊玉環。
    自己的女兒被煉成丹藥,可以想像岳鵬舉所受的刺激有多大。這樣的痛事,以岳鳥人性子,只會爛在心里,即使最親近的人也不會透露。也就是為了警告楊玉環,才會說出來。
    另一邊,練赤城因為此事,導致宗門被毀,魔尊被奪,玄天劍等神器丟失殆盡,作為罪魁禍首,他更不會對人泄漏只片語。連朱老頭也只惱岳鳥人霸道,根本不知道里面還有這樣的內情。
    只可憐了那個小女孩,剛生下來就被外公煉成丹藥……練赤城這手段也太毒辣了,還有沒有人性?!
    程宗揚摸著下巴暗暗想道,練赤城不會已經半瘋了吧?他一個巫宗大佬,卻整天煉制各種效果稀爛的藥物,會不會也是因為受了此事的刺激,走火入魔?
    還有岳鳥人抱的那個嬰兒,難道就是如今這位宋主?可如今的宋主不胖也不丑,反而看起來挺俊俏……
    越想越是頭大,忽然一雙溫涼如玉的小手伸來,幫他揉著發燙的太陽穴。程宗揚順勢靠在小紫懷里,暫時把紛亂的思緒拋開。
    「死丫頭,如果我哪一天消失了,你一定要跑得遠遠的。」
    「大笨瓜,你可別想拋下我。」
    「哈,那我們可說定了,死都不分開。」
    「為什么要死?也許她們是跟他一起回去了呢?」
    「那他干嘛還把她們都遣散了?那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
    「程頭兒,你跟楊姊姊學壞了,一大早又是馬糞又是屁的。」
    「行了,我也就說說,后面的老廖可是活活吃了好幾天。」
    「嘔……」后面的馬車上又轉來嘔吐聲。
    程宗揚同情地嘆了口氣,「真慘啊……」
    回到宣平坊,程宗揚叫來劉詔,讓他帶著渾身馬糞的廖群玉去洗浴更衣,自己來到賈文和的住處,將近幾日的變故合盤托出。
    「佛門、宦官、藩鎮、刺客、道門、宗室。」
    賈文和提起筆,將參與合謀的各方勢力羅列紙上。
    「欸,你這么一梳理,看起來清楚多了。」
    「上至廟堂,下至江湖,內有宗親覬覦,外有佛道虎視,群宦相逼,藩鎮離心。」賈文和道:「主公雖非帝王,然方寸之際,危機四伏,此憂此慮卻堪比帝王。」
    「讓你一說,我背后怎么冷嗖嗖的?皇帝的好處沒享受到,壞處全讓我趕上了?」
    「主公太過謙了。」賈文和淡淡道:「以主公內寵之姝麗,雖六宮之盛,猶莫能比。」
    「……你諷刺我,我記住了!」程宗揚放了句狠話,趕緊換了口氣,「怎么辦?老賈。我真沒想到窺基勢力這么大,一嗓子叫來這么多人。這會兒跑路,我都怕跑到半路要出事。」
    賈文和狹長的眼中精光一閃,「猝然臨敵,克之而已。」
    難得老賈這個玩陰謀的這么硬氣,程宗揚也被激起斗志,當即問道:「怎么克?」
    「破敵之策,便在主公方才所的勢大二字。」
    程宗揚覺得把腦子交給老賈比較省心,「怎么說?」
    「敢問主公,若敵只佛門,主公可有必勝之志?」
    程宗揚權衡了一下,「難說。十方叢林在唐國勢力極大,光長安城內就好幾百座寺廟,真要跟我玩命,幾萬個光頭一涌而上,我這邊全加起來,頂多能拚掉一二百。」
    「宦官呢?」
    「那更不用說了。十好幾萬神策軍,仇士良的神策左軍,起碼有七八萬,調個幾百人輕而易舉。」
    「藩鎮呢?」
    「淮西、平盧我不熟,魏博的牙兵我見過,很精悍。要是有兩三百,只怕應付不下來。」
    「正是如此。窺基此人不過精通佛法罷了。」賈文和道:「真要對付主公,一方勢力足矣。如今糾結各方,看似聲勢驚人,卻如蛇生數首,不待傷人,便會噬己。」
    程宗揚精神一振,「說仔細點!照顧一下你主公的智商。」
    「宦官、藩鎮。」賈文和將兩方勢力圈起來,「宦官操控朝廷猶嫌不夠,還想削藩。藩鎮割據一方,又怕朝廷插手,借以清除宦官為名,意圖攪亂政局。此二者對付主公只是順手為之,彼此之爭卻是事關生死。」
    程宗揚閉目回想,那名刺客當街行兇,叫嚷著奉皇命清除宦官,明顯是栽贓陷害攪渾水,考慮到被殺的那名宦官當時力主對淮西用兵,刺客出自藩鎮的嫌疑極大。但畢竟沒拿到刺客,缺乏證據。
    「宦官和藩鎮的矛盾真有這么嚴重?」
    賈文和道:「主公可知道田令孜?」
    「一王四公里的晉國公,樞密院右樞密使,主掌政事。」
    「十年前,武元衡收復劍南,任劍南西川節度使,治蜀七年,士民殷富。蜀中成為唐國朝廷最穩固的直屬藩鎮。三年前,武元衡入朝為相,當街遇刺,西川節度使出缺。朝中本該選拔忠臣志士,出鎮蜀地。田令孜卻操持政事,竟公然以馬球決勝負,以其兄馬球得勝,出任西川節度使。」
    打馬球打到節度使?怎么跟高俅似的?鬧著玩呢?
    賈文和道:「田令孜如此弄權,足令依附朝廷的各鎮寒心。王守澄又與仇士良合謀,說動李輔國,派遣宦官前往各藩鎮為監軍,勒令各鎮節度使必須經北司認可,嚴禁私授。各鎮屢屢抗命,如今與宦官勢同水火。」
    程宗揚不由笑了起來,「你這么一說,我倒回過味來了。窺基是不是覺得他面子夠大,能把宦官和藩鎮拉到一塊來對付我?可他也不想想,他面子再大,能大過皇帝去?唐皇都拿他們沒辦法,難道窺基念幾句佛經就讓他們拋棄前嫌,精誠合作?也就是對付我跟他們利益沒沖突,兩邊才給窺基個面子。一旦其中有利益紛爭,都不用我動手,他們自己都能打起來。」
    「主公聰穎過人。」
    程宗揚謙遜地說道:「都是老賈你教得好。繼續繼續!」
    「佛門、道門。」賈文和又圈了兩個,「佛道之爭,由來已久。主公方才所,瑤池宗只是與主公有私怨,才與窺基合謀。但以屬下之見,恐非如此。」
    程宗揚心頭微動,老賈說得沒錯,窺基糾集的勢力已經足夠滅掉自己三四回的,用得著頂著十方叢林可能產生的非議,與道門聯手嗎?
    「十方叢林與瑤池宗之間,難道有什么內幕交易?」
    「其中虛實,一試便知。」
    「怎么試?」
    「只要將此事傳揚出去,自然有人替主公究根問底。」
    程宗揚撫掌大笑。窺基與瑤池宗合作是私下密謀,一旦公開,自己都不用動嘴,他們立馬就要面對各自陣營的質詢和壓力。到時候瑤池宗避嫌都來不及,哪兒還有心情跟自己玩命?
    「龍宸、周飛。」賈文和將刺客一圈,「既以利合,必以利分,見機行事即可,不足為慮。」
    接連圈下來,這會兒紙上只剩下宗室一條,賈文和持筆在手,沉吟未決。
    「這兩個沒什么吧?我看是窺基故意借宗室親王的名頭,給他們找來的幫手打氣,順帶嚇唬人的。」
    賈文和搖了搖頭,「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安王、陳王與唐皇乃是至親。窺基此舉勢必令唐皇見疑,頗令人不解。」
    程宗揚很樂觀,「兩個空頭親王,一個楊玉環就把他們鎮了。」
    楊玉環在十六王宅兇名赫赫,這兩個一個是她侄兒,一個是她侄孫,就算當街按著暴揍一頓,旁人也只會夸獎:太真公主拳法又有精進!瞧這一拳!打得多漂亮!
    賈文和暫時放下兩人,又在佛門上面多加了一個圈,「解鈴還需系鈴人。主公此番危局,還是著落在十方叢林頭上。」
    「窺基與釋特昧普?」
    「沮渠若是圓寂,雙方勢必決裂。」
    「你這一說,我倒是盼著沮渠趕緊上西天,好讓這幫光頭先打起來。」
    「沮渠是不是歸西不重要,只要他們以為沮渠已經歸西,那就是真的。」
    「造謠嗎?」程宗揚摸著下巴思索起來。
    賈文和放下筆,「屬下想見見凈念。」
    「沒問題!」程宗揚往后一靠,嘆服道:「老賈,真有你的!」
    程宗揚這會兒對賈文和怎么看怎么滿意,自己本來覺得棘手無比的局面,被賈文和這一通剖析,幾乎是刀刀見骨,三下五去二,便把對方的陣營拆得七零八落。虧自己還一直把窺基看得高大無比,這會兒回頭再看,真就是個只通佛法的呆子,搞的什么合謀,破綻百出,還不如直接上來跟自己玩命死磕呢。比起洞察人性,臨敵不亂,大和尚只有跟在賈文和后面吃屁的份。
    程宗揚心情大暢,笑道:「文和兄,你今天可跟以前不大一樣啊。」
    「哦?」
    「你以前可沒耐心跟我說這么多,更別說把事情揉碎了,一點一點分析。還有你那句:猝然臨敵,克之而已——很慷慨豪邁嘛。」
    賈文和淡定道:「主公滿意便好。」
    「滿意!當然滿意!」
  &-->>nbsp; 「呸!」身后突然蹦出來個聲音,「他是看你太笨,才用教笨蛋的法子,一點一點喂你。要不是你太軟蛋,他用得著裝慷慨扮激昂地給你打雞血嗎?」
    程宗揚黑著臉轉過頭,「兒子,你怎么在這兒呢?」
    袁天罡從被卷里伸出個白發蒼蒼的腦袋,「我都在這兒待兩宿了!好不容易瞇一會兒,就聽著你逼逼逼逼,逼逼逼逼……逼逼逼逼個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