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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集 四海興波 第四章 馬廄故人

      &#160;&#160;&#160;&#160;第四章馬廄故人天亮時分,侍女們拿著熱水、巾帕進來,程宗揚才被吵醒。

      &#160;&#160;&#160;&#160;公主的閨房里突然多了個男子,那些侍女無不目露駭疑,但誰都不敢作聲。

      &#160;&#160;&#160;&#160;程宗揚也不客氣,先把她們的水給用了,洗手凈面,又拿了楊玉環的玉梳梳了頭,牙粉刷了牙,本來還想刮刮胡子,但楊妞兒那柄斬馬刀架在臉上跟自刎似的,實在用不來,最后拈起一片太真公主御用的雞舌香含了,這才神清氣爽地出了門。

      &#160;&#160;&#160;&#160;高力士坐在門外守了一整夜,見他出來,先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堆起笑容,躬身道:「給侯爺請安。」

      &#160;&#160;&#160;&#160;這笑容看起來很譏諷啊。程宗揚當時就忍不了,微笑道:「你們公主昨晚受累,讓廚房做點好的,給她補補。」

      &#160;&#160;&#160;&#160;高力士笑容一滯,見他起身欲走,趕緊道:「侯爺,你這是要去哪兒?」

      &#160;&#160;&#160;&#160;「在院里散散步。別擔心,」程宗揚含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昨晚的事,我會負責的。」

      &#160;&#160;&#160;&#160;說著揚長而去,只留下高力士頂著一張慘白慘白的大腫臉,愣愣待在原地。

      &#160;&#160;&#160;&#160;十六王宅夜夜笙歌,清晨反而是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候,這會兒只有幾名仆役在灑掃庭院,整個鎮國公主府內靜悄悄的。

      &#160;&#160;&#160;&#160;齊羽仙昨晚提到,參與窺基合謀的有仇士良、龍宸、淮西魏博平盧三鎮、安王、陳王、十方叢林、瑤池宗和周飛。

      &#160;&#160;&#160;&#160;仇士良作為主管天下僧尼的功德使,又極力推動摩尼教皈依十方叢林,與窺基的關系不問可知。他掌管著神策左軍和內侍省,權勢雖然不及李輔國、王守澄和魚朝恩等人,但對付自己肯定是夠了。

      &#160;&#160;&#160;&#160;龍宸就是根攪屎棍,什么破事都少不了他們攪合,再加上跟自己結仇無數,窺基只要透點風聲,他們立刻就跟蒼蠅一樣撲上來。甚至沒有窺基這點事,自己都得防著他們。

      &#160;&#160;&#160;&#160;淮西、魏博、平盧三鎮,跟自己近日無仇,往日無怨,卻也參與進來,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與窺基的關系,要不是窺基,他們吃飽了撐的要跟自己作對。

      &#160;&#160;&#160;&#160;青龍寺、佛光寺、大慈恩寺這些就不用說了,自己被列為佛門公敵,他們沖在前頭理所當然。倒是少了十方叢林中一向能打的娑梵寺,可以從側面看出,在十方叢林內部,遠近親疏還是分得很清楚的。要不然信永那么雞賊的油滑和尚,有機會肯定會插一腳。當著窺基的面大義凜然,發誓斬妖除魔,扭頭就把消息透露給自己。兩面賣好這種事,他絕對做的出來。

      &#160;&#160;&#160;&#160;拜劍玉姬那賤人所賜,瑤池宗現在對自己敵意滿滿,奉玦仙子自己不熟,但她要是跟朱殷一樣,也是硬推起來的修為,對自己的威脅也就那么回事,跟周飛周大天才差不多——罐子里的老爺爺被小紫順走,周大天才估計還在五十多級打轉,總不至于真天才到突破六十級。

      &#160;&#160;&#160;&#160;真讓自己意外的,是齊羽仙提到的安王和陳王。這兩位親王自己正好在大朝會都見過。安王李溶,與敬宗李湛、今上李昂、江王李炎同為兄弟。陳王李成美則是敬宗的幼子,李昂等人的侄子,而且有傳說,今上有意立他為太子。

      &#160;&#160;&#160;&#160;唐國實權被龐大的宦官群體攫取殆盡,連皇圖天策府都被架空,兩位空頭親王給自己的實際威脅,恐怕還比不上周飛那位「天才」。但話說回來,他們的親王頭銜就是對自己的最大威脅。

      &#160;&#160;&#160;&#160;李溶與李成美,一個親弟,一個親侄兒,都是唐皇的至親,窺基把他們拉進來,借助的不是他們的實力,而是他們的身份。以此暗示參與者,除掉漢國使節這件事,皇室也有份參與。

      &#160;&#160;&#160;&#160;對付自己本來是十方叢林的私下行動,得到兩位親王的支持,就顯得名正順起來。對于立場并不鮮明的仇士良、藩鎮和周飛等人,是一個很好的借口。

      &#160;&#160;&#160;&#160;另一方面,如果行刺不成,窺基等人也多了一層保護——事關兩位親王,唐國朝廷不可能置身事外,唯一能做的只有拚命掩蓋,設法給他們脫罪。

      &#160;&#160;&#160;&#160;這樣一來,自己的處境就很麻煩了。即使自己逃過刺殺,唐國朝廷也只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窺基這大光頭,打起算盤也是把好手,把兩位親王拉進來,這帳怎么算都是有賺無虧。

      &#160;&#160;&#160;&#160;再往深處想一些,如果自己僥幸逃生,手下卻傷亡慘重,唐國朝廷為避免后患,索性把自己滅口也不是不可能……

      &#160;&#160;&#160;&#160;程宗揚一邊散步一邊想著眼下的局面,不知不覺中走進一個院子。院內搭著高大的棚子,棚間用木板隔開,前面設著柵欄,長槽內堆著草料、豆粕,里面一匹匹健馬或立或臥,卻是府里的馬廄。

      &#160;&#160;&#160;&#160;程宗揚搖了搖頭,轉身正要離開,忽然馬廄內有人啞聲叫道:「程主事!救命……啊……」

      &#160;&#160;&#160;&#160;程宗揚扭過頭,只見馬廄角落里釘著一條鐵鏈,一個蓬頭垢面的家伙被鐵鏈鎖著,身上的衣袍破得跟布條一樣,蜷著身窩在草料堆中,披散的頭發里沾滿了干草,臉上黑乎乎臟兮兮的,看不出是血痕還是污跡。

      &#160;&#160;&#160;&#160;程宗揚怔了半晌,「老廖?你怎么……給塞馬廄里了?」

      &#160;&#160;&#160;&#160;廖群玉慘笑道:「一難盡……嘔……」

      &#160;&#160;&#160;&#160;「廖群玉,堂堂宋國使節,有名的文人賢士!」程宗揚痛心地說道:「你居然把人關馬廄里?還每天喂他一口馬糞?這是人干的事嗎?」

      &#160;&#160;&#160;&#160;「馬糞怎么了?」楊玉環翻著白眼道:「又不臭。」

      &#160;&#160;&#160;&#160;「再不臭也是屎!」

      &#160;&#160;&#160;&#160;「有馬糞吃就不錯了。好歹馬糞有的是,管飽!」

      &#160;&#160;&#160;&#160;「我是跟你說管飽的事嗎?你干嘛把他關起來?」

      &#160;&#160;&#160;&#160;楊玉環奇道:「你沒問他?」

      &#160;&#160;&#160;&#160;「老廖不肯說。」

      &#160;&#160;&#160;&#160;「這就對了,說明我沒關錯。高力士!」

      &#160;&#160;&#160;&#160;「奴才在!」

      &#160;&#160;&#160;&#160;「從今天開始,一天喂他三頓馬糞。撐死他!」

      &#160;&#160;&#160;&#160;「停停停!他怎么得罪你了?有這么大仇嗎?」

      &#160;&#160;&#160;&#160;「仇大了去了!」楊玉環當場跳了起來,「居然敢上門污辱我!當我是泥糊的還是紙扎的?喂他馬糞都是輕的!老老實實在馬廄待一年,等我消了氣算完!再鬧,我親手閹了他!我這兒還缺太監呢!」

      &#160;&#160;&#160;&#160;「他怎么污辱你了?」

      &#160;&#160;&#160;&#160;「你不知道,他居然拿了件嬰兒的百衲衣,說我有私生子!我一個冰清玉潔含苞待放嬌滴滴水靈靈的黃花大閨女,生個蛋啊生!」

      &#160;&#160;&#160;&#160;老廖不至于瘋到這地步吧?

      &#160;&#160;&#160;&#160;「你等會兒,我去問問他。」

      &#160;&#160;&#160;&#160;「誤會啊……」廖群玉凄慘地說道:「我是想問公主是否見過這件百衲衣,可公主不由分說,就……就……唉,斯文掃地啊。」

      &#160;&#160;&#160;&#160;「哪兒來的百衲衣?」

      &#160;&#160;&#160;&#160;廖群玉欲又止。

      &#160;&#160;&#160;&#160;「老廖,我沒打算打聽這里頭有什么秘密。」程宗揚推心置腹地說道:「只是看著你受苦,心里不落忍,想幫你一把。你要不肯說就算了。」

      &#160;&#160;&#160;&#160;廖群玉囁嚅道:「我跟她說過,可她不信……」

      &#160;&#160;&#160;&#160;「得,我不問了。這樣吧,我跟她討個面子,放你出去。你呢,趕緊收拾收拾回臨安,可別再惹事了。」程宗揚說著,轉身欲走。

      &#160;&#160;&#160;&#160;「等等!」

      &#160;&#160;&#160;&#160;廖群玉前思后想,終于一咬牙,「太后視程主事如子侄,此事也不必相瞞。程主事可知,先帝當年還有一位公主?」

      &#160;&#160;&#160;&#160;程宗揚慢慢轉過身。

      &#160;&#160;&#160;&#160;這事自己可太知道了。岳鵬舉三個女兒,月霜、小紫,還有一個岳霏,是宋國的韋后所生。但岳鵬舉消失不久,那位小公主也隨即失蹤。隨著宋國宮廷中韋后、賈妃等人先后去世,岳霏的下落成了一個無解的謎團。

      &#160;&#160;&#160;&#160;廖群玉道:「那件百衲衣,便是當日小公主用過的。」

      &#160;&#160;&#160;&#160;程宗揚盯著他,「所以呢?」

      &#160;&#160;&#160;&#160;「在下奉太后密旨,攜百衲衣拜見太真公主。」

      &#160;&#160;&#160;&#160;「為什么要見她?」

      &#160;&#160;&#160;&#160;廖群玉道:「劉太后懷疑,太真公主就是丟失的小公主。」

      &#160;&#160;&#160;&#160;程宗揚凝視著他,突然輕笑一聲,「別逗我了。小公主失蹤的時候才兩歲,當時太真公主已經六歲了。年齡都對不上。」

      &#160;&#160;&#160;&#160;廖群玉道:「太后只是猜測,才命在下前來求證。」

      &#160;&#160;&#160;&#160;「什么太后?」程宗揚冷冷道:「是你家相爺的意思吧。」

      &#160;&#160;&#160;&#160;廖群玉神情一滯。

      &#160;&#160;&#160;&#160;廖群玉不知道自己與劉娥的真實關系,才搬出劉太后的名頭試圖打動自己。程宗揚心里再清楚不過,如果是劉娥起了疑心,不會不告訴自己,更不會讓賈師憲的心腹前來求證。

      &#160;&#160;&#160;&#160;能指使廖群玉的,只有賈師憲。老賈把廖群玉派到唐國來找小公主的下落,八成是掩人耳目,他真正要找的,很可能是宋主的真實身份。而這一點,只怕連廖群玉也未必全知道。

      &#160;&#160;&#160;&#160;「你既然來找太真公主,為什么跟周飛攪到一處?」程宗揚盯著他的眼睛,低聲道:「那件百衲衣,你是不是給周飛看過?」

      &#160;&#160;&#160;&#160;廖群玉閉緊嘴巴,沉默不語。

      &#160;&#160;&#160;&#160;「周飛再怎么樣,也是個男的吧?賈相爺居然懷疑周飛是小公主,廖先生,你說奇怪不奇怪?」

      &#160;&#160;&#160;&#160;廖群玉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160;&#160;&#160;&#160;程宗揚湊到他耳朵,「老廖,你如果想多活幾天,就回去告訴相爺,什么都沒找到。明白嗎?」

      &#160;&#160;&#160;&#160;廖群玉結結巴巴道:「程……程主事……」

      &#160;&#160;&#160;&#160;「你是個聰明人。我也知道你對賈相爺忠心耿耿,連命都可以交給他。但這事你玩不起,賈相爺也玩不起。你要是真對賈相爺忠心的話,就讓你家相爺別亂摻和這事——會死很多人的。」

      &#160;&#160;&#160;&#160;廖群玉泄了氣,腰背也佝僂下來,半晌才啞聲道:「我明白了……」

      &#160;&#160;&#160;&#160;「明白就好。」程宗揚直起腰,「你那個隨從,是這事的聯絡人吧?膽子真不小,居然煽動賈相爺去趟雷,她好躲在后面揀把柄。」

      &#160;&#160;&#160;&#160;聽到他一口揭破那隨從的身份,廖群玉不禁苦笑,「在下原以為自己做得夠隱秘,沒想到程主事遠隔千里,卻洞若觀火……不錯,在下奉相爺之命,前來唐國,與那位齊先生碰面。是齊先生給我引見了周飛。」

      &#160;&#160;&#160;&#160;「然后呢?」

      &#160;&#160;&#160;&#160;廖群玉搖了搖頭,顯然周飛跟他懷疑的目標謬之千里。

      &#160;&#160;&#160;&#160;「然后你又來找太真公主,看能不能再蒙一波。賭錯了吃屎,賭對了你跟賈師憲全家死光光,何苦呢?」

      &#160;&#160;&#160;&#160;「程主事!」廖群玉忽然扯住他的衣角,慷慨陳辭,「相爺負國之重,為我大宋的黎民百姓殫精竭慮,不計毀譽,寧肯肝腦涂地……」

      &#160;&#160;&#160;&#160;「忙得連蛐蛐都不斗了?」

      &#160;&#160;&#160;&#160;廖群玉頓時啞了下來。

      &#160;&#160;&#160;&#160;程宗揚心下暗嘆,賈師憲這位心腹人品好,學問好,相貌好,是個很出色的賢士達人,可是跟秦會之、班超、賈文和,甚至鄭注這些人比比,口才、手段、機敏、應變……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單說臉皮,就差出去十萬八千里。

      &#160;&#160;&#160;&#160;包括老賈也是,賈師憲在宋國的權柄不遜于漢國的霍子孟、晉國的王茂弘,為國不計謀身這點忠義,說不定還在兩只老狐貍之上。可因為宋主真實身份這點事,輕易就被齊羽仙帶到溝里。心里的小九九打得飛快,卻壓根兒不在點子上。

      &#160;&#160;&#160;&#160;同樣面對君主的血統疑問,霍子孟、王茂弘是怎么做的?只要漢國局面能穩定,自己在登基大典上跟皇后搞東搞西,霍子孟都只當是瞎了。謝無奕那番話,沒有王茂弘的默許甚至暗示,他也說不出來。謝大爺雖然不靠譜,這事的份量他還是拎得清的。

      &#160;&#160;&#160;&#160;反觀宋國,宋主登基都多少年了?剛剛軍政齊下,操作了一波官員的黜陟擢拔,正是銳意圖新,大展鴻圖的時候,賈師憲偏偏這時候翻起了要命的舊帳,他這嗅覺--&gt;&gt;也太遲鈍了吧?還是宋國出了什么變故,讓他剛剛聞出味兒來?

      &#160;&#160;&#160;&#160;程宗揚看著失魂落魄的廖群玉道:「你來找太真公主,也是姓齊的給你指的路?」

      &#160;&#160;&#160;&#160;廖群玉欲又止。

      &#160;&#160;&#160;&#160;「你不想說,我還不想聽呢。」

      &#160;&#160;&#160;&#160;「是太后。」廖群玉道:「真的是太后吩咐在下,將百衲衣請公主一睹。」

      &#160;&#160;&#160;&#160;怪不得楊玉環對劉娥這么火大。一聽是劉娥指使的,直接就恨上了。

      &#160;&#160;&#160;&#160;「讓她看什么?」

      &#160;&#160;&#160;&#160;「太后想問太真公主,是否知道小公主的下落。」

      &#160;&#160;&#160;&#160;廖群玉也不是全無心機,就是說謊的經驗差點兒。跟他前面的說辭一對比,真相便呼之欲出。

      &#160;&#160;&#160;&#160;劉娥是想找小公主,而賈師憲要找的是真宋主。至于這件百衲衣是誰的,恐怕只有劉娥才清楚。這里面的真正內幕不僅廖群玉接觸不到,說不定連賈師憲也被蒙在鼓里。

      &#160;&#160;&#160;&#160;程宗揚不再問下去,開口道:「鎮國公主府你就當沒來過,太真公主你也只當沒見過。我讓人送你回……」

      &#160;&#160;&#160;&#160;說著他停頓了一下,童貫現在已經是參加過大朝會的宋國正使,廖群玉再回驛館算個什么事?而且童貫機靈透頂,再被他看出點什么,反而不妙。

      &#160;&#160;&#160;&#160;「先去我那里。」程宗揚吩咐道:「收拾一下,我讓劉詔直接送你回臨安。見到賈相爺,你就說什么都沒找著,讓他別胡思亂想。當然,你說實話也行,但你知道賈相爺的性子,他要因此鋌而走險,不僅害了他,也害了大宋。這里面的分寸,你自己權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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