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
海風不像是在吹,倒像是在拿鞭子抽。
那破工棚被抽得渾身骨架子都在響,隨時準備散架給我們助助興。
我沒睡,裹著軍大衣縮在角落的陰影里。
老羅也沒睡。
那臺穩壓器就在他跟前,像頭隨時會發狂的倔驢。
老羅左胳膊肘上纏著一圈不知道從哪扯下來的破布,隱隱透著黑紅的血跡,那是白天摔的。
但他好像感覺不到疼,右手死死攥著那塊炭精電刷。
電壓表的指針只要稍微一哆嗦,甚至還沒來得及偏離刻度,老羅的手腕子就極其微妙地一抖。
那一抖,我看在眼里,頭皮有點發麻。
這就是傳說中的“人肉pid算法”?
他在調整接觸壓力,把電刷跟線圈的接觸電阻卡在一個變態的平衡點上。
這是當年蘇聯專家還在的時候,他在鞍鋼做學徒偷學來的“手感穩壓術”。
機器是死的,人是活的,這老頭硬是靠著那只長滿老繭的手,把不講理的感應電勢給馴服了。
凌晨兩點。
風小了點,但也更陰了,那種濕冷往骨頭縫里鉆。
林小川那小子鬼鬼祟祟地摸了進來,懷里揣著個軍用保溫壺,一股濃烈的老姜辣味兒瞬間就把那股海腥味蓋過去一半。
“羅師傅,喝口熱……”
林小川話還沒說完,就卡殼了。
那盞昏黃的煤油燈底下,老羅正費勁巴力地翻著幾頁皺巴巴的紙。
那上面全是像蚯蚓一樣的俄文,我不看都知道,那是《電機維護基礎》的殘頁附錄。
而在那些洋碼子旁邊,密密麻麻全是鋼筆寫的小字,有的字還是繁體,甚至還有畫圈的錯別字。
老羅聽見動靜,像是個做壞事被抓現行的孩子,“啪”地一下把書合上,那一瞬間的慌亂甚至比電壓過載還明顯。
林小川沒動,眼珠子直勾勾盯著那書皮:“羅師傅,剛才那頁旁邊寫的公式……是不是‘感應圈濕度補償系數’?那上面的參數我看都看不懂,您是怎么算出來的?”
老羅把手縮進袖筒里,沉默得像塊石頭。
過了好半天,那破工棚里只剩下炭火偶爾爆裂的噼啪聲。
“沒算。”老羅的聲音啞得像吞了把沙子,“那是五九年冬天,在露天料場拿命試出來的。那時候沒這表,我就拿手指頭搭在線上試溫升。”
他抬起那只一直藏著掖著的手,在燈光下晃了晃。
無名指和小拇指那塊,光禿禿的,少了半截。
“凍掉三根指頭,換了一組數據。”老羅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早飯吃了什么,“劃算。”
林小川端著姜湯的手,就在半空僵著,那是真僵住了。
天快亮的時候,那種令人窒息的死寂突然被打破。
穩壓器的嗡鳴聲猛地一沉!
電壓表指針毫無征兆地向左狠甩,這是典型的0.5秒電壓跌落。
對于這種精密測試,這0.5秒足夠把前面的努力全部清零。
我剛要起身,卻看見老羅動了。
他沒叫人,動作快得不像個快六十的老頭。
一把螺絲刀在他手里玩出了花,幾下就把接線盒給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