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一臉的不情愿,但幾個人還是磨磨蹭蹭地脫了膠鞋,赤腳踩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一個個凍得齜牙咧嘴。
我從工具箱里剪下一截半米長的銅線,塞進那個小伙子的手里,又抓著他的手,把銅線另一頭按在正在運行的那臺“東墻穩壓器”的外殼上。
“閉嘴,別用腦子想,用手摸,用腳底板去感覺。”
小伙子起初還有點抗拒,但幾秒鐘后,他的表情變了。
一種極其細微、若有若無的酥麻感,順著銅線傳到掌心,又似乎跟腳下的大地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共振。
那不是漏電,而是一種頻率極穩的脈動,像是有心臟在跳。
“感覺到了嗎?”我盯著他的眼睛,“銅線里的水份多少才合適?多一分短路,少一分不導熱。這分寸不在天平上,就在這震動的頻率里。機器是會騙人的,但你的手感不會,腳下的大地不會。”
那個小伙子呆呆地握著銅線,再也沒敢提“運氣”兩個字。
午后,日頭毒辣起來。
我帶著林小川鉆進了離雷達站五百米遠的一條廢棄電纜溝。
這里是當年蘇聯援建時留下的,溝底積著半尺深的咸水,味道那是相當沖鼻。
幾根手腕粗的舊電纜像死蛇一樣泡在黑水里,外皮早就爛沒了,露出里面銹跡斑斑的鎧裝層。
“林總,這都爛成這樣了,還有啥好看的?”林小川捏著鼻子,一臉嫌棄。
我沒說話,掏出隨身的那把瑞士軍刀,挑了一根稍微完好點的鋁芯線,手起刀落,割下來一段。
然后當著他的面,我把那層腐爛的絕緣皮剖開。
里面露出來的鋁芯,竟然不是預想中的粉末狀氧化物,而是一種異常致密、甚至帶著點晶體光澤的結構。
“看見了嗎?”我把那截鋁芯遞到他眼皮子底下,“這是六十年代老毛子用的‘鹽封工藝’。他們早就知道海邊的鹽防不住,索性就利用鹽分和潮氣,在金屬表面‘養’出一層致密的結晶殼。這玩意兒比咱們現在的防腐漆都管用。”
林小川拿著那截斷纜,若有所思,眼神里的嫌棄變成了震驚。
“所以……”他喃喃自語,“所謂的創新,其實早就寫在以前的作業本上了?”
“差不多吧。”我擦了擦刀刃,“很多時候,我們以為是在發明創造,其實只不過是把前輩們遺忘在角落里的智慧,重新打撈出來而已。”
黃昏時分,海風轉硬,浪頭打在礁石上的聲音越來越響。
收工前,我宣布進入72小時連續滿負荷測試階段。
這意味著接下來的三天三夜,必須有人24小時盯著那臺穩壓器,一秒都不能離人。
“林總,今晚我值第一班!”林小川第一個舉手,眼神灼灼,一副要為了科學獻身的架勢。
我搖了搖頭,指了指角落里正在擦拭工具的老羅:“你去睡覺。今晚第一班,老羅來。”
“為啥啊?”林小川急了,“我年輕,熬得住!羅師傅歲數大了……”
“正因為是大風大浪的開頭,才不能讓你上。”我壓低聲音,拍了拍這小子的后腦勺,“你那是靠腎上腺素硬撐,老羅那是靠肌肉記憶活著。有些經驗,得用血和汗腌入骨子里,才傳得下去。你今晚就在旁邊看著,看看老羅是怎么‘聽’機器說話的。”
不遠處,老羅正坐在一塊避風的大石頭后面。
他手里拿著那卷白天劃傷過他的銅線,用一塊粗布,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地擦拭著上面的血跡和污漬。
那動作輕柔得,就像是在給剛出生的嬰兒擦臉。
夕陽把他佝僂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那臺還在穩定運行的機器上,仿佛融為了一體。
夜色像一口黑鍋扣了下來,海風里開始夾雜著哨音。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