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編號順序拆,一臺都不能跳。哪怕它只剩一個空殼子,也得給我撬開,確認里面的線全都斷干凈。”
老羅沒問為什么。
他沒問要是哨所的頭兒哭著喊著說這是他們唯一的念想,該怎么辦。
他只是拿起那份名單,仔細疊好,塞進最貼身的內兜。
然后,他抬手,一個標準的敬禮,粗糙的手掌拍在額角,發出一聲干脆的輕響。
“保證完成任務。”
他轉身就走,軍靴踏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這聲音,我聽了二十年。
這是我們倆的默契,是在無數個不眠之夜里,用一根根香煙和一行行代碼焊起來的信任。
他信我的判斷,我信他的執行力。
沒那么多廢話。
他的隊伍剛消失在凌晨的寒氣里,指揮中心里真正的風暴就來了。
林小川那塊地方,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又一臺!西南三號哨所重啟了!日志報錯還是電源波動異常!”一個年輕的技術員喊破了音。
林小川看著像一夜之間老了五歲,頭發亂得像雞窩,眼睛里全是血絲。
他正用拳頭砸著服務器機柜的側板,嘴里低聲咒罵著,手里的新版手冊被他翻得嘩嘩作響,那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想靠摩擦生火。
他當然找不到答案。
手冊是給正常人看的,應付不了這幫埋在歷史里的老鬼。
我記得六五年冬天,站在一個半完工的大壩上,看著山下小鎮的燈光隨著工廠里那臺萬噸大壓機每一次轟然下落,都跟著黯淡一下。
電壓能瞬間掉到可憐的180伏,燈泡都只剩下一點橘紅色的微光,跟快斷氣的蠟燭似的。
這批新終端,金貴得很,對電壓要求苛刻,就像是養在溫室里的花,讓它們去適應那種粗糲的電網,不罷工才怪。
我走過去,嘴里叼著的煙冒出的煙霧,正好噴了他一臉。
“查手冊是沒用的,”我聲音壓得很低,“你得讓機器學會‘將就’。”
他猛地抬頭,熬得通紅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將就?”
“東北的冬天,電壓能掉到180。你指望這幫嬌貴的新玩意兒在那兒活下去?”
他愣了一秒,然后整個人像被電了一下,猛地躥回鍵盤前。
剛才那種狂躁的敲擊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有韻律感的、專注的敲擊聲。
我不用看屏幕也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在寫一個謊,一個漂亮、精妙,又必不可少的謊。
一個能教會終端容忍老舊電網那野馬般脾氣的腳本。
他沒打報告,沒申請授權,只是悄悄把這個腳本偽裝成一個“標準地區電網驅動程序”,順著一條不起眼的通道推送了出去。
這小子,上道了。
第三天,西北天降暴雪。
傳回來的戰報,跟那邊的風一樣,又冷又短。
西北七號站,那個建在鷹嘴崖上的哨所,新終端剛上線就黑屏了。
徹底變磚。
老羅的二組離得最近。
消息說,他帶人徒步進山了。
十公里,雪深及腰。
六個小時后,聯絡恢復了。
無線電里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不是老羅,是那個哨所的年輕值班員。
“指揮中心……是我……是我自己修好的。”那小伙子的聲音抖得厲害,混雜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和一種壓不住的狂喜。
附帶的文字報告是老羅寫的,字跡跟他的人一樣,方方正正,一板一眼。
他到現場后發現,當地的電工為了“省電”,私自把兩組型號不同的蓄電池并聯在了一起。
這種蠢事,會造成回路干擾,瞬間的電壓尖峰能燒掉任何精密設備。
擱在以前,老羅肯定先罵一通,然后一把推開那小子,三下五除二自己把線改了。
但這一次,老羅只是從懷里掏出那本嶄新的手冊,翻開,指著第七章第三條,“電源完整性規范”。
“念,”他對那個凍得哆哆嗦嗦的值班員說,“現在,你告訴我,你錯在哪兒了?”
那小子當著所有人的面,臉從煞白讀到通紅,最后用一雙發抖的手,親手拆掉了自己搞出來的爛攤子。
我合上報告,心里比收到一百份遠程升級成功的捷報還舒坦。
第五天,我跳上一架直升機,突擊檢查了內蒙草原上的三個改造點。
在第二個點,一個孤零零的雷達站,像草原上長出的一顆大蘑菇,我看到了我想看的東西。
操作員的顯示器角落里,一個小小的診斷窗口在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