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組進駐的那天,我特意把藍布工裝洗得發白。
走廊里飄著新刷的石灰味,我抱著牛皮紙文件夾站在會議室門口,聽見里面傳來茶杯碰響的脆聲。
蘇晚晴的駝色圍巾先掃過門框,她轉頭沖我笑,眼尾的細紋里沾著晨露:“林總師,您這方案封皮該換了。”我低頭看,封面上“rks系列電臺延壽改造方案”幾個字被我翻得卷了邊,像老樹皮。
“換什么?”我拍了拍,“舊的才壓得住分量。”
推門時風灌進來,十三個白頭發黑皮箱整整齊齊碼在長條桌上。
為首的老專家正用放大鏡看墻上的廠史圖,防磁表的金屬表帶蹭著桌面,發出細碎的刮擦聲――和我昨晚在掃描件上看到的型號一模一樣。
“林鈞同志。”主持會議的張副廠長敲了敲話筒,“聽說你要匯報個‘無關緊要’的課題?”他把“無關緊要”咬得很重,我知道他指的是上周他批注的“非重點項目,迎檢不宜”。
我把文件夾推到投影儀前,玻璃片在光下泛出冷白:“各位領導,各位專家,rks電臺是咱們三線廠最早列裝的通訊設備,現在還有一百二十臺在邊疆哨所用著。它們的壽命多撐一年,就能少讓戰士們在雪地里背一次新設備。”
投影儀亮起時,防磁表專家的背直了直。
我在頻響曲線圖上停住,指尖點在那道異常的波動上:“這是去年冬天在漠河收集的環境干擾樣本。”會議室響起幾不可聞的抽氣聲――只有知道青松嶺主機的人,才會聽出那波動的節奏是摩爾斯碼的“sos”。
防磁表專家的筆尖懸在筆記本上,墨水滴下來,暈開個深褐色的圓。
蘇晚晴的補充發來得恰到好處。
她推了推金絲眼鏡,屏幕上切換成兩組發動機零件對比圖:“1971年前生產的零件,平均無故障時間是一千二百小時;之后的,只有三百小時。”她敲了敲圖注,“可設計圖紙,連公差標注都分毫不差。”會場安靜得能聽見墻角電扇的嗡鳴,張副廠長的茶杯蓋“咔嗒”掉在桌上。
“我建議建立技術參數溯源機制。”蘇晚晴的聲音像根細鋼絲,“有些修改,可能沒寫進圖紙,但寫進了零件的命運里。”
輪到林小川時,他的工裝領口系得太死,喉結在領扣下滾了滾。
“我們青年組做了圖紙識讀偏差分析。”他點開第三張圖,“這里、這里,還有這里――”激光筆在屏幕上跳,“標注的‘合理修改’,實際是把熱處理溫度從840c改成了880c。”我看見防磁表專家的手指在桌下攥成拳,老羅坐在最后一排,摘下眼鏡用袖口擦,鏡片反著光,映出兩個專家交頭接耳的影子。
“小同志。”有位戴八角帽的專家開口了,“數據來源?”林小川挺直腰板:“參考了七位退休老師傅的口述,他們當年參與過東風8項目的熱處理工序。”他從兜里摸出一個皺巴巴的筆記本,“王師傅說,那年淬火爐總跳閘,他們偷偷把溫度調低過;李師傅說,圖紙改了之后,模具脆得像冰――”
“夠了。”張副廠長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響聲,“這是技術評審會,不是故事會!”蘇晚晴按住他的胳膊,指甲在他西裝上掐出一個白印:“張廠長,數據不會講故事,但會說真話。”
閉門評議時,我被留了下來。
防磁表專家關上門,白發在逆光里像一團雪:“林鈞同志,有些事,組織已經定性。”他的聲音沉得像壓了塊鐵。
我把早準備好的材料推過去:“可數據還沒定性。”我指著材料里的對比表,“當年的模具脆裂率是27%,現在修雷達時,同樣材質的零件疲勞度檢測,不合格率26.8%――小數點后兩位都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