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散透時,我站在"標準執行問題陳列角"的木牌下,看三十多號外單位技術員踩著薄冰進來。
他們背著帆布包,胸前別著不同廠的工牌,有國營大廠的藍底,也有地方小廠的紅底。
我沒安排講解員,只在每個展品前釘了張空白卡片――這是昨晚和蘇晚晴商量的,想看看這些搞技術的人,能不能自己摸出問題的骨頭。
日頭爬到頭頂時,收卡片的小林子抱著厚本子來找我。
他鼻尖凍得通紅,翻開本子的手直抖:"師父,您看看..."我接過來,第一頁是寫在卡片背面的:"噴漆舊瓷瓶,可能影響導電性能"。
第二頁更省事:"補填記錄不符合規范"。
翻到最后一張,鉛筆字歪歪扭扭:"弄虛作假不對"。
"他們看得見漏洞,卻看不見人心。"身后傳來蘇晚晴的聲音。
她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旁邊,手里也攥著一沓卡片,指節捏得發白。
我瞥見她筆記本上壓著半張皺巴巴的紙――是今早她抄的舉報信,寫著某廠技術員為保獎金改數據,導致變壓器燒毀的事。
我摸著那些卡片,紙頁邊緣還帶著參觀者手心的溫度。
十年前我在廢料堆敲廢鐵時,總以為技術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可現在這些工整的"正確答案",像層漂亮的油漆,把底下的銹全蓋住了。
"今晚我來講。"我把卡片摞齊,邊角在掌心壓出紅印,"就在這黑板前。"
講課那天起了風。
我到的時候,陳列角的布簾被吹得獵獵響,臺下已經坐了近百人。
有穿工裝褲的電工,褲腳沾著機油;有戴眼鏡的干部,筆記本攤開在膝頭;還有幾個新分來的大學生,白襯衫洗得發白,領口扣得嚴嚴實實。
林小川搬了張長凳給我,凳面還帶著他懷里的熱氣。
我沒帶教案,只拎了兩樣東西:那只被噴漆偽裝的舊瓷瓶,和那份補填的巡線記錄。
瓷瓶在手里沉得很,漆面被我刮過幾道,露出底下暗紅的銹。
我把它往桌上一墩,臺下有人抽了口冷氣。
"知道這是什么?"我抄起桌上的羊角錘,"是塊遮羞布。"
錘子落下的瞬間,瓷片飛濺的脆響驚得后排的大學生直縮脖子。
我蹲下身,用放大鏡指著裂縫邊緣的漆痕:"這層顏色能騙過檢查組的眼睛,可騙不過雷雨天的閃電――去年夏天,307站就因為這種瓷瓶,主電源切換箱被擊穿,半個廠區停了三天電。"
我舉起那份巡線記錄,紙頁在風里簌簌響:"再看這個。
補填的字跡比姑娘繡花還齊整,可真正的巡線記錄該是什么樣?"我從兜里摸出自己的工作本,翻到某一頁――上面有墨點、有油跡,還有被雨水暈開的"漏檢"二字,"該沾著機油,帶著露水,甚至蹭上兩腳泥。
因為它記的不是數字,是命。"
臺下靜得能聽見風過楊樹林的沙沙聲。
有個老電工低頭搓著筆記本,指節上的老繭把紙頁都蹭毛了;剛才縮脖子的大學生攥著鋼筆,筆尖在本子上戳出個洞。
"你們知道最怕的是什么?"我提高聲音,"不是作假,是作假作慣了,還覺得自己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