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火車哐當哐當晃著,我隔著軍大衣摸兜里的碎瓷片,斷面的毛刺扎得掌心發麻。
這瓷片是從307站主電源切換箱上崩下來的,上面還留著電工用鋼筆畫的相位標記――那是雙斷回路的關鍵,可三個月前我們的設計評審會上,這方案被批"結構復雜,不符合快速維修標準"。
"老林。"朱衛東遞來搪瓷缸,里面的茶梗浮著層薄冰,"想啥呢?"
我捏著瓷片的手緊了緊:"咱們拍了照片、錄了數據、寫了報告――可這些東西到了某些人手里,是不是也能被"修一修"?"
車廂里突然靜得能聽見鐵軌摩擦的嗡鳴。
林小川正往保溫杯里續熱水,鐵蓋"當啷"掉在地上;蘇晚晴的鋼筆尖在筆記本上戳出個洞;老羅的煙卷燒到手指,他猛地一縮手,火星子濺在磨破的褲腿上。
"您是說..."朱衛東喉結動了動,"有人敢改現場記錄?"
"上個月二機部抽查,華北廠交的維修日志比我當年高考作文還工整。"我把瓷片按在車窗上,哈出的白氣蒙住了玻璃,"可他們車間主任跟我喝酒時說漏嘴――日志是檢查前三天集中補的,連設備編號都是對著舊報紙抄的。"
蘇晚晴突然按住我手背。
她的手涼得像塊玉,指節上還沾著西北的鹽堿:"除非...我們的證據,能自己說話。"
這句話像火星落進干草堆。
我猛地直起腰,軍大衣后襟掃得小桌板上的茶缸子直晃。
林小川趕緊去扶,卻見我已經摸出皺巴巴的筆記本,筆尖在紙頁上洇開個墨點:"讓每一份記錄都帶上出生證。"
"啥叫出生證?"老羅湊過來看。
"現場采集的信息必須同時生成兩份獨立記錄。"我劃拉著草圖,"一份紙質,帶操作人手印、時間戳,直接送檔案室鐵皮柜封存;另一份轉成穿孔紙帶――"我抬頭看蘇晚晴,她眼睛亮得像剛通電的鎢絲燈,"再讓各地廣播站每天定時播報摘要碼。
電波這東西,發出去就收不回,誰改得了?"
林小川"啪"地拍了下大腿:"就像咱們登報存證那樣!
但這次是每天一次,就算有人想捂,也得先捂了全省的大喇叭!"
老羅咧嘴笑出后槽牙:"好家伙,連電波都成見證人了!"他掏出煙袋鍋子敲著桌沿,"我電氣班負責穿孔紙帶,保證每個孔眼都拿放大鏡對三遍!"
火車"嗚――"地拉響汽笛,晨光從車窗縫里鉆進來,在蘇晚晴的筆記本上投下一道金邊。
她快速翻頁,鋼筆尖刮過紙面沙沙響:"我這就聯系通信處,讓他們協調廣播站頻率。"她抬頭時,鏡片上的霧氣散了,"對了,朱組長..."
"我懂。"朱衛東把茶缸里的冰碴子倒進垃圾袋,"第二輪突襲我帶隊,這次不提前打招呼。"他摸出個磨舊的工作本,"我讓人在內部通報里加條熱線電話,鼓勵一線工人和村民匿名舉報――假整改的人能防著檢查組,防不住掃雪的、值夜的、蹲墻根兒嘮嗑的。"
回到火種所時,天剛擦黑。
食堂的大喇叭還在播《大海航行靠舵手》,但研究所三樓的燈早亮成了一片。
我推開門,正撞見林小川踩著椅子往墻上釘電話分機,電話線從天花板垂下來,活像掛了串黑葡萄。
"師父您看!"他跳下來時撞翻了凳子,"熱線電話號兒我讓宣傳科連夜刻了鋼板,明早就能隨《技術簡報》發下去。"他摸著發燙的分機,"剛才試機,總機說已經有十七通來電了。"
"十七通?"我接過他手里的登記本,第一頁就夾著張皺巴巴的紙條:"某軍工配套廠鍋爐房夜班工:他們白天換新瓷瓶,夜里又偷偷換回去。"
朱衛東把軍大衣往椅背上一甩,皮帶扣"當"地磕在桌角:"我帶小李、大張去蹲點。"他拍了拍腰間的海鷗相機,"這次不打草驚蛇,專拍他們夜里換舊件的現行。"
后半夜的風像刀子似的刮著。
我蹲在研究所頂樓的值班崗亭里,看著朱衛東的吉普車尾燈消失在雪霧里。
蘇晚晴端著熱姜茶進來時,我正盯著墻上的掛鐘――凌晨三點,正是鍋爐房換班的點兒。
"叮鈴鈴――"桌上的紅機突然炸響。
我抓起來,聽筒里傳來朱衛東壓抑的喘息:"林總,拍到了!"他的聲音混著北風的尖嘯,"卡車剛卸下舊瓷瓶,我連拍了十張,每張都把今天的《工人日報》日期版頭拍進角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