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外頭傳來"哐當"一聲。
林小川舉著塊大木板擠進來,木板上刷著白漆,手里還攥著截紅粉筆:"師父,我支了個"我認錯"的板子!"他耳朵通紅,顯然是跑著來的,"讓大伙兒把見過的、干過的假事寫上去,匿名的!"
起初沒人動。
木板立在陳列角門口,像面沉默的鏡子。
直到老羅擠到前頭,他的電工服洗得發白,左胸還縫著塊補丁。
他拿粉筆的手有點抖,寫第一個字時斷了半根筆:"1970年秋,為完成任務指標,我默許班組少報兩處隱患。"寫完他放下粉筆,轉身往回走,經過我身邊時輕聲說:"說出來不怕丟人,怕的是爛在肚子里。"
像滴雨水砸進湖面。
老鉗工擠過去寫:"給領導看的樣品車,螺絲多擰三圈,平時生產松半圈。"年輕女工踮著腳:"裝配表填錯了,怕挨罵,偷偷改了數字。"有個戴眼鏡的干部寫得最長,最后畫了張流程圖,箭頭標著"班長授意―記錄員補填―檢查組簽字"。
朱衛東擠在人群里看,手里的筆記本寫滿了。
等木板快寫滿時,他突然跳上條長凳,拍著巴掌喊:"都靜一靜!
挑五條最狠的案例,咱們討論怎么堵這些縫!"
他指了指"白天換晚上拆"的案例:"我提議,換零件時必須拍三張照片――拆舊的、換新的、裝完的,再留七日回訪抽查!"又翻到"統一筆跡補錄","巡線員交叉互查,讓甲班查乙班的記錄,再讓家屬協管簽字――媳婦看了丈夫的本子,總不會幫著圓謊!"
我站在邊上記,本子上寫著:"制度要防故障,更要防懶政。"抬頭時,看見蘇晚晴在人群里笑,她的筆記本上畫滿了表格,筆尖在"監督"二字下重重畫了道線。
課程快結束時,我站上那個被砸瓷瓶的桌子。
風把我的工作牌吹得晃,金屬扣撞著胸口咚咚響。
"從今天起,咱們成立"標準誠信觀察哨"。"我舉起那枚特制徽章,正面是錘子,背面刻著"聽真聲","自愿報名,直接聯系火種所。
你們不是眼線,是規矩的耳朵。"
散場時,天已經擦黑。
有個縣供電局的年輕人磨磨蹭蹭沒走,他的工牌是新的,還帶著塑料膜的味兒:"林總師...要是舉報了領導,會不會被打壓?"
我摘下自己的工作牌,掛在他脖子上。
金屬牌貼著他鎖骨,涼得他縮了下肩膀。"從今天起,"我拍了拍他的肩,"你的名字,就是規矩。"
暮色里,那枚徽章泛著微光,像顆不肯滅的星。
風掀起陳列角的布簾,我瞥見"我認錯"的木板上,最后一行字還沒干:"今天,我第一次敢說真話。"
回去的路上,蘇晚晴抱著一摞"觀察哨"報名表。
風卷著楊絮撲過來,她突然說:"老林,你看這些名字。"我湊過去,報名表上的字跡有工整的、有潦草的,還有用鉛筆描了又描的。
"他們不是來當監督的,"她把報名表捂在胸口,"是來當種子的。"
我望著遠處漸濃的暮色,想起早上收的那些卡片。
現在,那些流于表面的"正確答案"該被替換了――替換成帶著體溫的真話,帶著痛感的反思,和帶著希望的規矩。
半月后,當第一摞舉報信擺在我桌上時,我摸著信紙上的折痕,聽見了春天破土的聲音。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