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傍晚的風卷著煤渣子往領口鉆,我站在禮堂偏廳的幕布后面,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講臺邊的木棱。
林小川蹲在門口看表,藍布工裝的膝蓋處沾著新蹭的機油,像塊沒洗干凈的補丁:“林總,還有二十分鐘開課,咋連個人影都沒?”他喉結動了動,聲音壓得像怕驚飛什么,“要不我再去廣播室喊兩嗓子?”
我望著他后頸繃緊的筋,想起半個月前他抱著夜校名單來找我時,也是這副坐立不安的模樣。
那會兒他指著“王鐵柱”那行名字直撓頭:“咱廠技術員上課都沒人來,讓工人教工人?”我沒接話,只把青海試點寄來的油布本推過去――上面歪歪扭扭記著“豬膀胱圈曬三天軟,曬五天硬”,旁邊畫著個咧嘴笑的太陽。
“別急。”我拍了拍他肩膀,話音剛落,外頭突然響起自行車鈴鐺的脆響。
林小川猛地站起來,工裝扣子崩開一顆,露出里頭洗得發白的秋衣。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偏廳的木頭門被人從外頭推開,穿深藍工裝的、戴草帽的、褲腳沾著草屑的,一個擠著一個涌進來。
最前頭的老周師傅抱著個鐵皮盒,我認得那是他修了十年的電機線圈;后邊跟著個扎藍頭巾的姑娘,懷里揣著本包了花布書皮的筆記本,封皮上“學習”兩個字被摩挲得發亮;再往后,我看見湘西點的張栓柱――他上個月還蹲在雨里用鐵絲纏漏了的油管,這會兒手里舉著個癟鋁罐,像舉著什么寶貝。
“林總!”林小川轉身時撞翻了條長凳,聲音里帶著顫,“他們...他們帶著家伙事兒來的!”
我往前挪了半步,混著機油味的風裹著人聲涌進來。
有個穿膠鞋的老師傅往講臺上放了籃雞蛋,蛋殼上還沾著草葉:“給講課的同志補身子。”旁邊有人扯他袖子:“老張頭你瘋了?這是公家的課――”“咋?”老張頭梗著脖子,“咱當年修橋,老鄉還往工地上送過窩窩頭呢!”
蘇晚晴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我身邊,她的藍布衫下擺沾著粉筆灰,鏡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浸了煤油的燈芯。
我望著臺下人擠人的腦袋,突然想起六二年冬天,我蹲在廢料堆里撿螺栓,凍得指尖發紫時,隔壁趙嬸偷偷塞給我的半塊烤紅薯。
“他們不是來聽道理的。”我對著蘇晚晴的耳朵輕聲說,“是來找活路的。”
她的手指在筆記本上快速劃動,筆尖戳得紙頁沙沙響:“我記下來了。”
上課鈴是老羅敲的――他拎著個報廢的銅鈴鐺,哐當哐當敲得門框直顫。
我走上講臺時,底下突然靜了。
二十多雙眼睛盯著我,有年輕的、有布滿血絲的、有沾著鐵屑的,像二十多顆沾著灰的星星。
“今兒咱不講圖紙,不講公式。”我彎腰從桌下拖出個木箱子,“就說這五樣――”
我一樣樣擺上臺:半截斷鉆頭、生銹的齒輪、癟鋁罐、燒黑的電機線圈、裂了紋的活塞環。
“誰能說出,每樣至少三種新用途?”
臺下靜得能聽見房梁上麻雀撲棱翅膀的聲音。
我掃過人群,看見陳鐵柱縮在最后排,褲腳還沾著河南點帶回來的紅土――半個月前他蹲在廢料堆里,用舊內胎和廢機油搗鼓出再生膠圈時,也是這副縮著脖子的模樣。
“我...我試試。”
陳鐵柱站起來時撞翻了長凳,他的工裝前襟繡著朵歪歪扭扭的紅牡丹,是他媳婦上個月給他補的。
他指著鋁罐,喉結上下滾動:“剪成條...能做散熱片,壓扁了當刮油板,卷起來...簡易導流筒。”
“好!”不知誰喊了一嗓子,掌聲像炸了的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