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火舔著缸底,他往融化的豬油里撒皂石粉,用根筷子攪得飛快:"你們當這是炒菜?"他突然提高嗓門,"皂石粉增稠,酒精降凝點,紗布包三層過濾――《口訣卡》上寫的,南方濕度大要加蜂蠟,我加了半塊!"
鏡頭拉近,他的指甲縫里全是黑泥,攪出來的油膏在缸里泛著琥珀色。"注油槍用注射器改的。"他舉起個玻璃管子,針頭上套著自行車內胎剪的密封圈,"慢慢推,推到軸端微動。"他的手按在發電機外殼上,"聽見"咔"一聲沒?"
畫面突然白了一瞬――是發電機啟動的光。
二十多號人擠在鏡頭前,影子疊著影子往上竄。
那個年輕報務員的臉擠在最前面,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淌,他舉著對講機喊:"北京!
北京!
黔北3號站呼叫!"
回應聲從喇叭里炸出來時,放映室的人都跟著喊。
蘇晚晴的文件撒了一地,她蹲下去撿,我看見她睫毛上掛著水珠――不知道是哭的還是剛才跑進來濺的雨。
"老林。"朱衛東突然拍我肩膀,他胳膊上的舊疤被激動的血漲得發紅,"那破缸子,該立個功。"
可當蘇晚晴把"將搪瓷缸列為x7標準裝備"的提案拿到廠務會上時,老周拍著桌子罵:"成何體統!
咱們是軍工單位,用炒菜的缸修機器?"他指著投影屏里的搪瓷缸,"這要是傳出去,人家說咱們土得掉渣!"
我摸出兜里的玻璃罐――是西北帶回來的羊尾油混合物,罐底還粘著半粒滑石粉。"老周。"我把罐子擱在桌上,"當年咱們在廢料組,拿算盤打角度的時候,你說過更土的話。"我敲了敲投影里的搪瓷缸,"正式的圖紙會丟,成冊的手冊會霉,可這破缸子――"我想起老羅刻在缸底的小字,"它捂得住熱氣。"
散會時,雨下得更大了。
防空洞的燈泡在雨幕里暈成一團黃,林小川抱著個藍布包追上來:"師父,老羅讓人捎了東西。"
布包打開,是那個破搪瓷缸。
缸底的刻痕還新著,鐵屑混著油,摸起來刺手:"1969.08.17,黔北3號站,救電機一臺。"
"他說不圖記功。"林小川的聲音發悶,"就怕下次來的人不知道這里曾經黑過燈。"
我摸著缸沿的磕痕,想起第一次見老羅。
那是六年前,他蹲在廢料堆里修電機,工具包里裝著半塊磁鐵、三截銅絲,還有個缺了口的搪瓷缸。"機器不會說話。"他當時說,"可你得學會聽。"
那天夜里,我把五個人叫到防空洞。
朱衛東卷著袖子,蘇晚晴抱著筆記本,林小川眼睛發亮,老羅的徒弟攥著搪瓷缸,雨水順著他的帽檐滴在地上。
"咱們要啟動"火種計劃"。"我攤開《分散式關鍵技術備份體系建設方案》,"每支外出小組帶一套非標準工具――破缸子、注射器、自行車內胎。"我敲了敲桌上的搪瓷缸,"用的時候記動作、記節奏、記手感。
這些東西傳不進文件,可――"我望著窗外的暴雨,廠區廣播突然響了,是扳手敲鋼管的聲音,長短交錯,像心跳,"能傳進骨頭里。"
雨一直下到后半夜。
我在辦公室打了個盹,迷迷糊糊聽見廣播還在響。
那金屬敲擊的節拍混著雨聲,像無數雙手在敲,在鑿,在把什么東西往更深處埋――不是零件,不是圖紙,是活的、熱的、摔不碎的東西。
清晨五點,值班員小宋敲開我辦公室的門。
他頭發亂得像鳥窩,手里捏著三張電報,邊角都被雨水泡皺了:"林總,剛到的......"
我接過電報,最上面那張的發報地址刺得眼睛疼――是西北雷達站。
第二張來自川南銑床廠,第三張的落款我沒見過,只標著"秦嶺深處"。
窗外的雨停了,晨霧里傳來卡車發動的聲音。
我摸了摸兜里的搪瓷缸刻痕,把三張電報疊好收進抽屜。
該出發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