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室的燈泡還在晃,小宋的手還懸在半空,三張電報邊角的水洇開,在我掌心洇出三個深色的圓。
最上面那張西北雷達站的電文我掃過一眼,第二張川南銑床廠的落款還帶著墨香,第三張"秦嶺深處"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樹枝蘸著泥漿寫的。
"林總?"小宋吸了吸鼻子,"要我去叫朱組長他們嗎?"
我捏著電報往窗外看。
晨霧散了些,能看見三車間的煙筒正吐白汽,朱衛東的藍布工裝角剛閃過鍋爐房的門――他每天這個點都要去檢查蒸汽壓力,雷打不動。
"不用。"我把電報疊好塞進口袋,"你去食堂給老羅的徒弟捎倆熱乎饅頭,他昨兒守夜眼睛都紅了。"
小宋應了一聲跑出去,我轉身往技術科走。
剛拐過走廊,就聽見朱衛東的大嗓門從調度室炸出來:"湘南的振動檢測包?
對,就是上次廢料組用自行車輻條做的那套!
讓老陳頭把棉線多纏兩圈,他們那山里頭潮!"他趴在桌上畫圖紙,胳膊肘壓著半塊算盤,銅珠子被磨得發亮――那是六年前我們在廢料堆里撿的,他說比計算器實在。
我沒進去,貼著門框站了會兒。
他后背的補丁洗得發白,卻挺得像根鋼柱。
當年他被鉗工班排擠時,也是這樣弓著背在廢料堆里敲零件,敲得火星子濺到臉上,落了一身疤。
"林總!"蘇晚晴的聲音從樓梯口飄過來。
她抱著個鐵皮文件箱,鞋跟在水泥地上敲得噠噠響,"哈工大的王教授剛接了電話,說陜南的溫控曲線他連夜用計算尺推了三遍,異常點可能在熱交換層。
我讓運輸隊把廢舊冰箱壓縮機裝卡車了,捎帶十斤牛油――您知道的,他們那地兒冷,牛油封層比瀝青管用。"
她鬢角沾著碎紙片,是剛才翻資料時蹭的。
我想起三個月前她為了改《協作點聯絡規范》,在辦公室熬了七個通宵,眼尾的細紋就是那會兒添的。"你該戴頂帽子。"我指了指她露在風里的耳朵,"早上涼。"
她愣了愣,低頭翻文件箱,摸出頂藏藍毛線帽扣在頭上:"老羅那邊我問了,滇西的電源模塊他查了《火種日志》,07年蘭州電機廠有過類似案例,用鎢絲燈泡模擬負載的法子。
他派了小張和大李去,倆小子前兒剛跟他學完雙電源切換。"
我望著她身后的走廊。
老羅的徒弟正從倉庫往外搬帆布包,里面鼓囊囊的,露出半截注射器和自行車內胎――那是"非標準工具包"的標配。
六個月前第一次發這套包時,老周拍著桌子說"成何體統",現在倉庫的貨架上整整齊齊碼著三百二十八套,每套都貼著協作點編號。
"師父!"林小川從車間跑過來,工裝口袋里插著三支鉛筆,"朱師傅讓我給您送這個――"他遞來個油布包,打開是塊黑黢黢的金屬片,"湘南雷達站拆下來的軸承,朱師傅說上面有偏心磨損的痕跡,讓您看看是不是和去年西北的情況一樣。"
我捏著金屬片,指腹蹭到一道細痕――是用銼刀手工修過的。"你覺得他們為什么不等我下命令?"我問他。
林小川撓了撓后頸:"因為...您教過我們機器停不得?"
"不止。"我把金屬片放回油布包,"三個月前川北銑床抱死那會兒,咱們用了七天趕到;半個月前西北雷達站的潤滑圖,你們走了三天雪路。
現在――"我望著調度室里朱衛東揮動的胳膊,技術科里蘇晚晴翻動的資料,倉庫前老羅徒弟扎緊的帆布包,"他們知道,機器停一分鐘,前線的同志就多一分危險。"
林小川張了張嘴,又閉上。
他望著走廊盡頭,那里有塊小黑板,上面用粉筆寫著十七個新登記的協作點培訓記錄,最下面一行是"內蒙古牧區:馬奶酒替代酒精清潔電路板,有效",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寫的。
三天后的清晨,我在辦公室聞到了桂花香。
西南廠的桂樹往年要十月才開,今年雨水足,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