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兵走后,我把電報往桌上一攤,油墨味兒混著藍布工裝的汗腥氣鉆進鼻子。
正打算去車間轉轉,蘇晚晴抱著個鐵皮文件夾撞進來,發梢沾著細雪――外頭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小雪花。
"西南廠的推廣卡住了。"她把文件夾拍在我面前,封皮上"設備故障統計表"幾個字被她指甲壓出凹痕,"這半個月他們退回來七臺微型千斤頂,說是頻繁丟失損壞。
我讓小川調了監控,你看。"
她抽出一張監控截圖,泛著雪花的黑白畫面里,鉗工組老王頭正貓著腰往工具柜里塞什么。
仔細看,那鼓囊囊的藍布包角上,露出半截銀色千斤頂的手柄――跟咱們df001項目組專用的型號分毫不差。
"王師傅?"我手指頓在照片上。
老王頭是1953年建廠就在的老鉗工,左手食指少半截,是當年修蘇聯老機床時被飛輪卷的。
去年他閨女得腎炎,我還在廠務會上特批過兩斤紅糖票。
"小川帶著朱衛東查了三天。"蘇晚晴聲音發緊,"他把千斤頂拆回了家,給自家拖拉機改液壓升降斗。
現在車間里都炸了鍋,說要上報保衛科。"
正說著,門"哐當"被推開,林小川裹著冷風沖進來,安全帽繩還晃蕩著。
他手里攥著個皺巴巴的筆記本,封皮上"設備巡查記錄"幾個字被他捏得變了形:"林總!
剛才二車間老李說,王師傅今早來領工具時手直抖,領完扳手轉身就撞在銑床護罩上――"
"小川。"我按住他發顫的手腕,"朱衛東什么態度?"
"朱組長把處分報告扣下了。"蘇晚晴替他答,"我剛從他辦公室過來,他說王師傅三十年沒曠過一天工,孩子還在鄉下喝中藥......"她推了推眼鏡,鏡片上蒙著層白霧,"晚晴,你說這事兒......"
我盯著窗外飄雪,想起1964年冬天,我蹲在廢料堆里焊車床,餓得眼前發黑。
老羅偷偷塞給我半塊烤紅薯,說:"機器不會嫌人窮,可人心會。"現在的王師傅,不就跟當年的我一樣?
困在舊日子里,抓著點能抓的,就當救命稻草。
"去把朱衛東叫過來。"我轉身翻出抽屜里的藍布工裝,"再讓小川通知技術科,明天起成立"流動維修站",就設在職工大院門口。"
蘇晚晴的筆尖在筆記本上頓住:"維修站?"
"免費給職工家屬修農具家電。"我套上工裝,"條件就一條――修的時候得現場演示原理。"我指了指她胸前的鋼筆,"你記著,讓青年組輪流值班,小川帶第一班。"
朱衛東進來時,棉帽上落著雪,臉凍得通紅。
他手里還攥著那份沒交的處分報告,邊角被他揉得卷了毛:"林總,我知道違反紀律該罰......"
"罰?"我把維修站的計劃推給他,"老王頭缺的不是處分,是條能光明正大學技術的路。"我拍了拍他肩膀,"你當年在廢料堆里撿螺絲給我,不也是想找條出路?"
朱衛東猛地抬頭,眼里泛起水光。
他喉結動了動,把處分報告撕成兩半:"我去通知青年組。"
三天后,職工大院的梧桐樹下支起了紅布棚子。
林小川蹲在長條凳前修拖拉機,周圍圍了一圈人――王師傅的閨女扶著門框,小臉兒白得像雪,手里攥著個搪瓷缸;老李家的小子舉著斷了把的鐵锨,踮著腳看;連傳達室老張頭都搬了馬扎,懷里抱著臺卡帶機。
"叔您看,這液壓桿得這么調。"林小川抹了把汗,工具在他手里轉得飛快,"您家拖拉機升降慢,是密封圈老化了。
換這個耐油橡膠的,保準能用三年。"他抬頭沖圍觀的人笑,"想學的話,我教您怎么拆怎么裝――機器跟人似的,得摸準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