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查員的鋼筆尖懸在本子上,半天沒落下。
末了他合上本子,說要去車間轉轉。
我跟著他走到鍛工班時,老李頭正舉著大錘砸鋼錠,火星子濺得他護目鏡上都是。
見我們來,他抹了把汗:“同志,您要是來采訪的,可別光拍領導――您拍這爐子,拍這錘子,拍我們這些老粗的手。”他伸出手,掌心的老繭像一塊搓衣板,“技術是這些磨出來的。”
督查員走的時候,悄悄往提包里塞了一本《技術互助周報》合訂本。
我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廠門口,突然想起1965年冬天,有個記者要寫我“廢料堆里造機床”的事跡,被老羅堵在車間門口:“要寫就寫咱車間二十多號人,不然你別想跨進這門。”
終南山基地的評審會開在雪后。
會議室的窗戶結著冰花,暖氣管“咕嘟咕嘟”響。
我坐在末排,聽著專家們匯報df001的進展,直到那位高層領導突然開口:“如此重大突破,總該有個名字吧?不如就叫‘林氏調控法’?”
會議室里的咳嗽聲、翻資料聲突然全沒了。
我望著窗外的雪山,雪光透過冰花照在桌面上,像極了西南廠實訓樓里,林小川舉著螺栓沖鏡頭笑時,檢測臺上那盞綠燈。
“領導。”我站起來,喉嚨有些發緊,“我在西南三年,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技術不該掛在墻上,該踩在腳下。”我想起老李頭的手,朱衛東的茶杯,老羅的扳手,“它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還有人敢動手改,后天還有人愿意接著試。”
會議室里靜了足足半分鐘。
然后,不知道誰先拍了下手,掌聲像滾雪球似的,從第一排傳到最后一排。
那位領導望著我,眼睛里有點亮閃閃的東西:“你說得對。技術是踩出來的,不是掛出來的。”
三天后,新的通報發到廠里。
我翻到最后一頁,“林氏調控法”改成了“dfht通用工藝規范”,配套教材的首頁多了行小字:“獻給所有在深夜記錄數據的人。”
那天傍晚,蘇晚晴叫我去實訓樓地下室。
她蹲在一個鐵皮箱前,鎖頭“咔嗒”一聲開了。
箱子里碼著一摞摞泛黃的紙――是三年來所有未署名的技術提案原件:有老羅用煙盒紙畫的電路圖,有朱衛東在油布上記的鍛造溫度,有林小川用鉛筆頭寫的“局部應力釋放可能用于矯形?”。
蘇晚晴摸出一支鋼筆,在箱蓋上寫下:“功勞簿――主人未知,但都在這里。”她抬頭時,眼睛里有光:“等將來有一天,有人問這些技術怎么來的……我們就把這箱子打開。”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