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兵退出去時,棉門簾在身后晃了晃,帶進來一股冷颼颼的山風。
我捏著那份加急件的手有些發沉,封皮上“軍工總局”四個紅漆字被月光照得發亮,像一團燒得太旺的火,烤得人喉嚨發緊。
拆開信封的動作很慢,指尖先觸到了里面那張油印紙的毛邊――跟三年前我們在西南廠用舊報紙印操作手冊時的觸感一模一樣。
展開的瞬間,“dfht動態調控法推廣成效顯著”幾個字刺得我瞇起眼,再往下掃兩行,“特別表彰西南廠為先進輸出單位,擬授予技術革新紅旗集體稱號”,這倒罷了,偏偏在末尾括號里擠著一行小字:“(注:該技術由林鈞同志首創)”。
后頸的汗毛“刷”地豎起來。
我把文件往桌上一按,臺燈的光暈里,“林鈞首創”四個字突然變成了1963年冬夜的雪――那年我蹲在廢料堆里焊第一臺簡易車床,老羅舉著煤油燈罵我“不要命”,可燈芯挑得比誰都亮;變成了1968年夏末的汗――朱衛東蹲在鍛造爐前,被火星子燙得直抽氣,卻把剛記的溫度數據往我手里塞:“林工,這個跟你說的580度差兩度,是不是得調?”;變成了上個月林小川舉著螺栓沖鏡頭笑的臉――他工裝上的黑油是鉗工老李蹭的,護目鏡是朱師傅塞給他的,連那套感應線圈的圖紙,還是老羅翻出壓箱底的舊筆記幫著改的。
電話鈴突然炸響,驚得我差點碰倒搪瓷缸。
“林總,總局的通知我剛收到。”蘇晚晴的聲音從技術科傳過來,比平時低了半度,“現在技術科、車間骨干都在大會議室,你過來嗎?”
我抓起軍大衣往身上一裹,推開門時風卷著松針撲了滿臉。
大會議室的燈亮得刺眼,推開門的瞬間,老羅“哐”地一拍桌子:“放屁!那是多少人一塊兒熬出來的!”他手里攥著一張報紙,頭版正是總局的通報,“林工當年帶著我們啃冷饅頭畫圖紙,朱師傅把婚期拖了三年改模具,小川在廢料堆里蹲了半年找靈感――就這么成他一個人的了?”
朱衛東把茶杯往桌上一墩,杯蓋“當啷”響:“上個月我去協作廠,人家主任拍著我肩膀說‘多虧林工的法子’,可他不知道,那法子是咱車間二十多號人輪班試出來的。”他喉結動了動,“我閨女問我‘爸你是不是也在報紙上’,我……我都不知道怎么答。”
林小川坐在角落,手指絞著工裝袖口:“我昨天去鍛工班,老李頭把八年的溫控日志塞給我看,說‘小川你幫我看看,這些數能湊出個規律不’。他圖啥?不就盼著技術能傳下去么?”他突然抬頭,眼睛亮得嚇人,“要是掛了個人名,往后誰還敢把自己的經驗往本子上寫?”
蘇晚晴站在黑板前,手里捏著一支粉筆,指節發白:“我讓人查了總局的表彰流程。”她把粉筆往槽里一放,“復函我已經起草了――‘df系列技術源于多廠區協同實踐,無單一發明人。若必須表彰,請授旗于全體堅守崗位的技術工人。’另外,”她掃過眾人,“從今天起,所有對外宣傳材料里,凡是帶‘林鈞’的技術關聯詞,全部撤下來。《重建手冊》……改稱《現場經驗匯編》。”
會議室里靜得能聽見墻上掛鐘的滴答聲。
我望著蘇晚晴,她耳后那縷碎發還沾著車間的機油,跟三年前她蹲在銑床前修導軌時一模一樣。
那時候我問她“怕不怕擔責任”,她擦著汗說:“怕,但更怕好技術斷在咱們手里。”
三天后,督查員來了。
那人穿一件藏青呢子大衣,領口別著“軍工總局”的徽章,往會議室一坐,鏡片后的目光像一把尺子,掃過我們每個人的工裝。
“聽說你們拒絕接受表彰?”他翻開筆記本,“這是思想問題。”
老羅“騰”地站起來,工裝口袋里的扳手“當”地掉在地上。
他彎腰撿的時候,我看見他后頸的白頭發根根豎著:“同志,您去車間看看――鍛工班的老李頭,手背上的燙疤能鋪半面墻;熱處理組的王姐,孩子發著燒還來記溫度;小川為了測應力,在廢料堆里睡了半個月――您說這是一個人的功勞?”他嗓子啞了,“我們不是不要榮譽,是要把榮譽還給干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