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的晨光漫過終南山的山尖時,金紅的光絲正順著臨時宿舍的窗欞往下滑,我蹲在火爐前,指尖剛觸到牛皮紙電報封套,就蹭上了一點濕涼的泥星子。這是晚晴特意讓通訊員打著手電翻了兩座山送來的,封套邊角被山路的荊棘勾出了細毛邊,她在附里說“有些變化,得讓你第一時間知道”,字跡里的急切,隔著幾頁紙都能摸得著。
我慢慢拆開封套,里面的電報紙薄得像蟬翼,內容只有短短幾行,我卻逐字逐句看了三遍。最后一行“晨會無一人問‘林工怎么說’”的字跡,被爐火把邊緣烤得微微發卷,卷邊里還帶著點焦黃,像極了1965年那個零下十幾度的冬夜――我在西南廠的廢料棚里,用煙盒紙寫“三點定位”操作要點,老羅湊過來看時,呼出的白氣裹著寒氣,把煙盒紙的邊角洇出的軟塌塌的褶皺。
“林總,食堂送早飯了。”小吳輕輕敲了敲半開的木門,軍大衣的領口還沾著晶瑩的露水,一看就是剛從山下跑上來的。“今天是小米粥配腌雪里蕻,大師傅說按您老家的口味腌的,脆著呢。”
我應了聲“好”,手卻沒動,目光還黏在電報上。不知什么時候,山風把電報吹得翻了個面,背面是晚晴用藍黑鋼筆補的幾行字,墨水還帶著點未干的潤色:“晨會上宣布了三項技改立項,全是青年組上周‘反向提案’里的內容。你當年總說‘要讓基層自己長腦子’,現在啊,他們是真把腦子長出來了,還長結實了。”
捏著電報的指節突然微微發顫,1969年那次液壓機事故后,我在車間最顯眼的墻上貼了張大白紙,上頭寫著“誰有招兒誰往上寫,不分師傅學徒”,當時老宋頭路過,叉著腰笑我“瞎胡鬧,沒規矩”,說“哪有徒弟給師傅提主意的理”。如今電報上這“反向提案”四個字,多像當年那張大白紙,在歲月里悄悄發了芽,還長出了青枝綠葉。
山風卷著松濤聲撞在窗玻璃上,“嘩啦”一聲,像極了西南廠實訓樓窗外的老梧桐葉被風吹響的動靜。往常這時候,實訓樓里該飄出機油混著焊錫的味道,還能聽見林小川那小子扯著嗓子喊“注意公差!差一毫米都不行!”的動靜,吵得人耳朵疼,卻又踏實。
可今天――晚晴在電報里寫得清楚――林小川散會后沒回辦公室,直接把青年組的幾個小子堵在了模具庫,懷里抱著本翻得卷邊的沖壓模具手冊,蹲在地上逐條核對模具更換流程。“沒等技術科派任務,他自己先劃了重點,跟大伙兒說‘提前熟絡熟絡,省得真出問題時臨時抓瞎’,那認真勁兒,跟你當年蹲廢料堆研究圖紙一個樣。”
爐上的鋁壺突然“咕嘟咕嘟”響起來,蒸汽頂得壺蓋“啪嗒”跳了一下,我才想起小吳送來的早飯。倒了一碗小米粥,溫熱的粥氣裹著雪里蕻的咸香飄過來,可我扒拉了一口,卻沒嘗出味道。目光掃過桌上攤開的《設備維護日志》復印件,是朱衛東讓人連夜從西南廠傳真來的,紙邊還帶著傳真機的余溫。
翻到第十頁,右上角貼著張淺黃便簽,是朱衛東的字,還是那么方方正正,一筆一劃透著認真:“今日上午十點,鍛工二班的液壓機突然壓力失衡。班組長沒喊人,先翻出你當年編的《現場決策備案表》,帶著五個小伙子就上了。我站在邊上看著,沒插半句嘴,也沒遞半句話。”便簽末尾畫了個大大的紅對勾,紅筆圈著“20分鐘解決,無返工”,那紅色亮得晃眼,像極了當年我們一起攻克難關后,在車間墻上畫的小紅旗。
1968年秋,還是這臺液壓機。當時剛當學徒的朱衛東被故障嚇白了臉,抱著圖紙在車間里急慌慌找我。我拍著他后背說:“機器鬧脾氣,你得比它穩。”如今他是真穩了,穩到能靜靜站在角落,只在關鍵時候輕聲提醒“留數據”――這話我當年總掛在嘴邊,竟被他刻進了骨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