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敲門聲很輕,像車間里報廢的螺帽落在鐵盤上,悶聲悶氣。
我放下筆,起身去開門。
走廊里的燈泡忽明忽暗,照見老周頭的徒弟小孫抱著個搪瓷缸站在門口,缸沿還沾著茶葉末:“林工,張師傅讓我給您送碗熱粥,說您夜里寫東西費腦子。”
我接過缸子,指尖觸到溫熱的瓷面。
小孫搓了搓手,又從懷里摸出個布包:“老周頭讓我捎的,說您那件藍工裝補丁線腳松了,他重新縫了。”布包還帶著曬過太陽的味道,我捏了捏,沒說話。
小孫見我不接話,撓了撓頭:“那……那我走了?”
“等等。”我叫住他,從兜里摸出半塊水果糖――是下午在廠部招待所前臺順的,“給你家小閨女。”小孫愣了愣,接過去時手直抖:“林工您……您這是……”
“拿著。”我關上門,把粥放在桌上。
粥香混著墨味漫開來,我盯著墻上自己的影子,它被臺燈拉得老長,像根歪歪扭扭的標尺,量著從廢料堆到保密協議的十年。
床頭柜的鎖“咔嗒”一聲開了。
我取出用油布裹著的東西――《機械原理簡明手冊》的殘頁,邊角卷得像被火烤過;還有三本合訂本,封皮是用舊圖紙糊的,每本脊背上都有我用紅筆標的日期:1965、1967、1969。
指尖撫過1965年那本,第一頁是歪歪扭扭的鉛筆字:“廢料堆撿的軸承,內徑120毫米,外徑150毫米,可用作c6140車床尾座改制。”后面畫著草圖,旁邊批注:“老周頭說這是資產階級的歪門邪道,但車床修好了能多打二十個齒輪。”
我扯出抽屜里的裁紙刀。
刀刃劃過紙張的聲音很輕,像冬夜車間里冰棱墜地。
第一張撕下的是“應力補償公式推導”,這是去年給鍛造車間改模具時總結的,當時老陳頭拍著我的肩說:“小林,這法子比蘇聯手冊上的還管用。”第二張是“非標供電系統負載分配表”,老羅在電工班念這個時,眼鏡片上蒙著水汽:“小同志,記好了,電壓波動超過百分之五就得調電阻。”
每撕一頁,心跳就快一分。
不是心疼,是怕――怕這些字被鎖進保密柜后,就此爛在檔案袋里;怕西南廠的小孫們夜里翻手冊時,對著空白處發愣;怕三年前漏雨車間里的討論聲,就此斷在我這一茬。
六張薄紙攤在桌上,像六塊碎鏡子,映著臺燈的光。
我重新編排順序:第一塊畫著動力閥密封環的剖面圖,問題欄寫著“如何讓貼合面誤差小于零點零二毫米?”;第二塊是供電系統圖,標注“負載不均衡時,優先調整哪級電阻?”;最后一張最薄,是當年在廢料堆畫的軸承改制圖,問題只有三個字:“還能用嗎?”
封皮用的是招待所的信箋,我蘸了蘸鋼筆水,寫下:“贈西南實訓樓夜校,供‘影子工程師’破題用。”筆鋒頓了頓,又補了句:“答案在車間,在扳手和銼刀上,在你們互相罵‘笨蛋’的夜里。”
次日清晨,我蹲在招待所后巷等老羅的熟人老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