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西南協作廠的質檢臺前,手指輕輕撫過剛出爐的新型動力閥體。
金屬表面還帶著車床切削后的微溫,密封環與閥座的契合處連半根頭發絲都插不進――兩個月前我們蹲在漏雨的車間里畫草圖時,可不敢想能摸到這么光滑的成品。
"林工,報告出來了!"林小川舉著藍皮質檢單沖進來,白大褂下擺沾著機油,"密封性能12.8兆帕,超原設計標準30%!"
圍過來的技術員們哄地炸開了。
朱衛東拍著我的肩直喘氣,他那常年沾著鐵屑的手掌硌得我生疼;老羅從工具箱里摸出半塊月餅,硬塞到我手里,月餅皮簌簌往下掉,混著他嗓子里的啞:"可算沒白熬這六十個夜。"
技術科的姑娘們擠在門口笑,陽光從玻璃窗斜切進來,把她們胸前的工牌照得發亮。
我低頭咬了口月餅,麥香混著陳油味在嘴里散開――和三年前剛進廠時,師傅偷偷塞給我的那塊一模一樣。
"不過..."林小川突然撓了撓后頸,聲音低了些,"這密封工藝是按您去年在車間畫的那套改進思路做的。
要不...咱給它起個名?"
屋里突然靜了。
朱衛東的手還搭在我肩上,掌心的溫度慢慢涼下去;老羅的月餅舉在半空,碎屑撲簌簌落在他磨破的袖口上;蘇晚晴正整理桌上的圖紙,鋼筆尖在"工藝名稱"欄頓住,墨水滴開個小團。
我喉嚨發緊。
三年前在廢料堆里撿舊軸承時,有人往我飯盒里吐口水;兩年前改進鍛造工藝拿了勞動競賽第一,車間黑板報寫著"黑五類走狗的歪門邪道";去年在技術科值大夜班,總有人悄悄把我的計算稿藏進碎紙機。
可現在,這些曾和我一起啃冷饅頭、在雪地里修設備、把凍僵的手揣進對方懷里焐熱的人,眼睛里閃著我從未見過的光。
"叫"鈞式密封法"怎么樣?"林小川又補了一句,聲音里帶著年輕人特有的熱切,"就像蘇聯的"科洛廖夫火箭",美國的"卡門線"――"
"小川。"蘇晚晴突然開口。
她放下鋼筆,轉身從檔案柜最下層抽出個牛皮紙袋。
我認得那袋子,邊角磨得發白,是我上個月離廠前特意留給她的。
她抽出一張紙,紙頁邊緣還留著我用鉛筆寫的批注:"技術屬于所有人,名字只是負擔。"
屋里靜得能聽見窗外風箱的嗡鳴。
蘇晚晴抬頭看我,目光像車間里那盞總在深夜亮著的燈,"他最討厭搞這套。"她拿起筆,在"工藝名稱"欄重重寫下:"df1型通用密封環工藝(西南現場法)"。
老羅突然笑出了聲。
他把月餅塞進我手里,指節敲了敲桌上的閥體:"這就對了,咱們干活,又不是為了刻碑。"朱衛東跟著笑,他的手重新搭上來,這次帶著溫度;林小川抓了抓后腦勺,忽然沖我擠眼睛:"那下次要是搞出更好的,我就提議叫"西南現場改進法"。"
笑聲里,兜里的電報機震了震。
我摸出那張皺巴巴的紙,北京來的:"東風項目轉入封閉研發階段,參與人員需簽署保密協議,對外注銷身份信息。"
車間的陽光暗了暗。
蘇晚晴的鋼筆尖在紙上洇開個更大的墨團,林小川的笑僵在臉上,老羅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工具箱的銅鎖――那是他師傅傳給他的,和我的舊工裝一樣,都帶著上一代工人的體溫。
"我去交工作證。"我把電報遞給蘇晚晴,轉身往廠部走。
路過工具房時,老周頭正給新學徒講銼刀用法,看見我便招招手:"小林,把你那件藍工裝帶回去吧,洗過了,補丁都縫結實了。"
我接過工裝,布面還帶著陽光的味道。
左胸口袋上的補丁是蘇晚晴縫的,針腳歪歪扭扭;右肘的破洞是去年修沖床時刮的,當時老羅罵我"不要命的傻子",卻偷偷塞給我半卷膠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