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部辦公室里,負責人把保密協議推過來時,我指了指協議最后:"能加條嗎?
下一階段的培訓教材,發給西南廠"影子工程師"輪訓班。"負責人抬眼,我補了句:"他們里有個小孫,記工況日志時連食堂蒸包子的時間都記――這種腦子,該多看看新資料。"
他沒說話,提筆在備注欄寫了"同意"。
我在保密協議上簽完字,把磨得發亮的工作證推回去。
塑料封皮上還留著當年進廠時的照片,年輕的臉皺巴巴的,像塊被揉過的草紙。
回程的卡車顛簸著穿過廠區。
路過那間老廠房時,我讓司機停了車。
幾個年輕技工正拆最后一段導軌,銹跡斑斑的鋼鐵在陽光下泛著暗紅。"慢點左移!"有人喊,聲音清亮,"三點定位――一!
二!
三!"
我站在墻根下,喉嚨又發緊了。
那是我在實訓課上教的口令法,為的是讓新手能記住機械移動的三個支點。
帶頭的小伙子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工裝,左胸口袋鼓著,像是裝了本硬殼筆記本――和當年的我一樣,總把計算紙塞在里面。
他們沒看見我。
卡車司機按了聲喇叭催我,我摸出兜里半截鉛筆,在煙盒背面寫下:"方法還在傳。"字跡歪歪扭扭,像學徒工第一次握銼刀。
招待所的臺燈昏黃。
我鋪開信紙,筆尖在"晚晴同志"四個字上頓了很久。
窗外的月亮很亮,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墻上像把尺子――量著從廢料堆到密封環的距離,量著從"黑五類"到項目總師的十年,量著那些在雪地里哈氣搓手的夜,和在車間里啃冷饅頭的晨。
"若有一天人們問起東風是誰造的,"我寫道,"請告訴他們――是一個每天提前兩小時到崗的鍛工,是一個總愛多記一組數據的學徒,是無數個在深夜翻看《重建手冊》的人。
至于我?"
筆尖在"我"字上洇開個墨點。
窗外傳來腳步聲,很輕,像有人在走廊停了停,又慢慢走遠。
我抬頭,影子在墻上晃了晃,像當年師傅拍我肩膀時的力度。
臺燈突然閃了閃。
我起身去拉窗簾,月光漏進來,照見桌上的保密協議,還有那個裝著舊工裝的布包。
布包沒系緊,露出半截補丁――蘇晚晴的針腳,歪歪扭扭的,像極了希望。
走廊里的腳步聲又響了。
這次更近,停在了門口。
我摸了摸兜里的煙盒,上面的字跡還沒干。
門外有人輕輕敲了敲,聲音很輕,像車間里零件落在鐵盤上的悶響。
我放下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