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會正式提交另一項提案。
但此刻,我只想安靜地坐一會兒,聽窗外鐵軌傳來遠處火車的轟鳴。
仿佛聽見了時代前進的腳步聲。
我盯著那張剛畫完的《全流程追溯示意圖》,筆尖在“最終檢驗”那一欄頓了頓,像釘子一樣狠狠扎進紙面。
圖紙活簽制,必須上。
前兩天那場風波還沒徹底平息制度再嚴,落到執行層面,總有人鉆空子――一張圖紙傳十個人手,改沒改過誰說得清?
誰用過、怎么用的、有沒有按最新版執行,全憑嘴說。
今天你“覺得沒問題”,明天他“記得調過了”,后天整批殼體報廢,誰都脫不了干系。
不行,這一環,必須焊死。
我翻出倉庫領來的特種牛皮紙,裁成巴掌大小,設計了一種可撕式記錄頁,背面涂膠,直接貼在每張工藝圖背面。
每次使用,操作者必須簽名、注明日期、設備編號、執行狀態――“未啟用”“已校驗”“待返修”,一項都不能少。
用完一格撕一頁,層層疊疊全是痕跡,想賴都賴不掉。
更狠的還在后面。
我叫來質檢組的老趙:“把首批合格的三件殼體,剖解取樣。”
他嚇了一跳:“林工,這可是驗收通過的樣品!拆了拿什么交差?”
“交差?”我冷笑,“我們要的不是一時過關,是十年、二十年后還能復盤的底氣。”
我親手鋸開那根銀灰色的殼體,在斷面上打磨出鏡面,封入樹脂標本盒,標注爐號、批次、熱處理曲線、壓型參數……每一項數據都刻進標簽里。
六塊金相教具,編號001到006,鎖進技術檔案室中央保險柜,鑰匙由軍代表和我各執一半。
公告貼出去那天,全廠嘩然:“今后凡質疑工藝穩定性者,可申請調閱標準金相比對,實物為證,數據說話。”
朱衛東抱著胳膊站在展柜前看了半晌,忽然笑出聲:“好家伙……這下連‘我覺得尺寸差不多’都說不通了。你這是把經驗主義的退路,全給燒了。”
我沒接話,只看著玻璃柜里那幾塊泛著金屬冷光的切片。
它們不再只是零件,而是標準本身。
從此以后,沒人能靠一句“以前就這么干”蒙混過關。
月末總結會,軍方代表穿著筆挺的軍裝走進會議室,臉上難得有了笑意:“經專家組復核,新型殼體第二批次試制數據穩定,一致性達標率98.7%,達到小批量生產條件。”
他頓了頓,聲音沉下來:“即日起,工藝規范凍結。后續任何變更,須經廠部、設計院、軍代局三級聯合審批,不得例外。”
掌聲響起時,我沒有動。
散會后人群漸散,蘇晚晴沒走,站在我身后輕聲問:“你是不是……早就等著這一天?”
我望著墻上新掛的《全流程追溯示意圖》,一根根紅線串聯起從原料入庫到成品出廠的每一個節點,密如蛛網,堅不可破。
“等?”我笑了笑,嗓音低啞,“我重生回來,不就是為了把那些本該寫進規程里的血淚,一條條補上嗎?”
我抬手指向角落那行加粗的小字:“所有工藝活動必須留痕,無記錄即無效。”
“以前他們覺得我們靠運氣,靠靈光一閃,靠某個師傅的手感。”
我收回手,目光沉靜。
“現在,我要讓他們明白――什么叫鐵板釘釘。”
夜深了,車間熄了大燈,只有值班室透著微光。
我踱步巡查,順手翻開一份夾在架子上的工藝卡。
背面的記錄頁已經簽到第三行,字跡潦草卻清晰。
正要合上,余光忽然掃過墻角那幅嶄新的《技術互助周報》。
紅色標題燙金般刺入眼簾:
“本周,全系統推行‘零活口’工藝管理制度。”
我心頭一震,竟有些恍惚。
這才幾天?一場事故、一次整頓、一套制度,就推到了全系統?
可就在這份驕傲升騰之際,眼角忽然掠過一絲異樣――
走廊盡頭的預焊區,燈光昏黃。
一臺剛下線的半成品殼體靜靜躺在轉運架上,表面尚未噴涂,焊縫筆直如線。
可就在那道預焊縫旁,本該貼有追溯二維碼的位置……
空空如也。
操作記錄卡掛在旁邊,翻開著。
第一頁,干干凈凈,沒有簽名,沒有時間戳。
像一張沉默的嘴,正冷冷盯著我。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