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那張空白的工藝卡,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
三天。才三天,鐵規就被人撕開一道口子。
那道焊縫平直光潔,一看就是老師傅的手筆――可越是這種“穩得很”的活兒,越容易出事。
人會騙規程,機器不會。
數據不會。
裝配線更不會。
林小川的聲音在我背后響起,壓得極低:“林工,是東北支援組的老周,三十年焊工,七級技工,從沒出過廢品。他說……趕進度,忘了掃碼。”
我沒吭聲,只把工藝卡翻來又去看背面。
空的。
連補簽的痕跡都沒有。
“朱衛東已經去了現場,要報軍代局通報處理。”林小川頓了頓,“蘇組長讓我先來找你。”
我合上卡,一步步走向預焊區。
腳步不快,但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上。
老周站在焊機旁,穿著洗得發白的帆布工裝,袖口磨出了毛邊。
他看見我,也沒躲,反倒迎上來,聲音沉實:“林總師,我知道違規了。可這道口子我焊了三十年,閉著眼都能焊出一級探傷標準。掃不掃碼,它都是合格的。”
我看著他。
眼角有皺紋,手背青筋凸起,是真正拿了一輩子焊槍的人。
可正是這樣的人,最容易成為制度崩塌的第一道裂痕。
“你信你的眼?”我問他。
“信。”他點頭。
“那你信機床?信裝配線?信潛艇下潛三百米時,那一節殼體能不能扛住水壓?”
他沒說話。
我抬手指向旁邊剛運走的半成品架:“那根管子,現在在哪?”
老羅迅速調出流轉日志:“已進機加車間,正在銑削定位槽。”
我立刻抓起電話:“停線!所有相關工序立即暫停!通知機加主任,不準動那件產品!”
朱衛東沖進來,臉漲得通紅:“林鈞!這是明目張膽違反‘零活口’制度!必須嚴肅處理,殺一儆百!”
“殺誰?”我反問,“殺一個一輩子沒出過廢品的老師傅?然后讓全廠人覺得,新規矩就是整人的?”
他一愣。
“查問題,不是查人。”我說,“現在最要緊的,是弄清楚――這道沒人簽字的焊縫,到底有沒有隱患。”
我轉向老羅:“帶超聲波儀,去機加車間,復檢那節殼體的坡口角度和夾具定位狀態。我要原始數據。”
十分鐘不到,結果回來了。
老羅臉色發沉:“前序坡口偏差0.2度,未登記。導致夾具偏移0.3mm,定位槽已出現微量錯位。若繼續加工,后續裝配必然干涉,輕則返修,重則整段報廢。”
會議室里一片死寂。
我把照片調出來――一張是空著的記錄表,一張是超聲波檢測圖譜上刺眼的紅色偏差標記。
兩張并列,發進了聯合攻關組的群組。
配文只有八個字:
我們信手感,但機器不信。
群里先是沉默,接著消息瘋狂彈跳起來。
有人辯解:“特殊情況,戰備任務壓著,靈活一點不過分!”
有人質疑:“追溯系統剛上線,哪能一步到位?”
還有人冷嘲:“搞這些花架子,耽誤生產才是最大的問題!”
我沒回。
當晚七點,緊急協調會。
軍方代表坐在主位,眉頭緊鎖。
東北方面來了兩位技術負責人,語氣強硬:“我們承認流程有疏漏,但產品質量沒問題!這種時候講靈活性,才能保進度。你們這套‘全流程閉環’,是不是太教條了?”
燈光打在會議桌上,像一層薄霜。
我打開投影,沒放ppt,只播了一段視頻。
林小川拿著記錄本,一幀幀回放當天作業畫面。
他的聲音冷靜得近乎冷酷:
“1407,領料出庫,無掃碼記錄。”
“1423,首道施焊開始,操作者未簽署開工節點。”
“1518,二次施焊,監控顯示中途更換焊材批次,未登記變更。”
“六個關鍵節點,全部缺失追溯信息。其中兩次責任轉移,處于監管盲區。”
視頻結束,會議室安靜得能聽見空調的嗡鳴。
我開口,聲音不高,卻像釘子一樣砸進每個人耳朵里:
“各位,我不是要追究老周的責任。他是好工人,三十年零事故,值得敬重。可我想問一句――”
我環視全場,目光最后落在軍方代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