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按在一條長凳上,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分析:“張干事這么說,迎合了某些領導求穩怕亂的心態。我們直接反對,就是跟這種心態作對。我們得換個法子,得讓他們覺得這事‘可控’,但同時又覺得這事‘離不開我們’。”
那一晚,我通宵未眠,就著刺鼻的機油味,起草了一份全新的、妥協版的方案。
我保留了“工人參與、解決痛點、按勞分配”這三個核心機制,但在形式上做了巨大的讓步。
名義上,這個小組不再是獨立的群眾組織,而是掛靠在技術科名下進行管理。
最關鍵的一步,組長的人選,我推薦了蘇晚晴。
她的檔案“根正苗紅”,是廠里為數不多的大學生,技術過硬,為人謙和,無論是從政治背景還是業務能力上,都讓那些想挑刺的人無話可說。
我把原版方案里那些尖銳的理念,全都巧妙地藏進了具體的實施細則里。
比如,原本的“全廠投票選題”改成了更溫和的“民主推薦上報”;“工人主導”換成了聽上去更和諧的“工技協同攻關”。
蘇晚晴看著這份新方案,許久沒有說話,最后苦笑著搖了搖頭:“你這哪里是方案,分明是給一劑猛藥,包上了一層厚厚的糖衣。”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只要藥效還在,外表甜一點,沒關系。”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衡其中的利弊與風險。
最終,她拿起筆,在方案末尾的簽名處,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簽完后,她筆鋒一轉,又在旁邊加了一句批注:“為穩妥起見,建議初期優先在鍛壓、供電、焊工三個班組進行試點。”
我心中一震,看向她,她也正看著我,眼神里是無需說的默契。
鍛壓、供電、焊工,那正是我們三個人所在的班組,是我們最堅實的根據地。
這份包裹著糖衣的方案,出人意料地順利獲批了。
獲批當日,我沒有聲張,一個人去了廠里的廢料站。
我在一堆銹跡斑斑的鐵皮里,翻找出一塊還算平整的舊設備銘牌。
回到車間,我打開砂輪機,刺耳的摩擦聲中,火星四濺,舊的字跡被一點點磨去,露出金屬原本的底色。
然后,我用鋼印鑿子,一錘一錘,無比鄭重地敲下了六個字――“技術改進一組”。
傍晚時分,我把這塊親手制作的牌子,用兩顆螺絲釘,牢牢地釘在了鍛壓車間后墻那間木板房的門楣上。
這里,就是我們的。
夜幕降臨,第一批成員們揣著好奇、疑惑和一絲期待,陸續前來報到。
有頭發花白的供電班老電工,有剛剛在技術比武中拿了名次的青年車工,甚至連鍋爐房那個平日里沉默寡的老王頭也來了。
趙衛東搬了張桌子,像個門神一樣站在門口,給每個來的人登記姓名,然后發一張我提前印好的、格式簡單的“問題反饋單”。
我沒有進去,只是站在門外不遠處的人群陰影里,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忽然,身后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一杯冒著熱氣的水遞到了我面前。
是蘇晚晴。
她看著那扇簡陋的木門里透出的燈光和攢動的人影,輕聲問我:“你說,他們會提些什么問題?”
我握著那杯熱水,感受著掌心傳來的溫度,目光穿過人群,望向那扇釘著新銘牌的門。
屋內的煤爐燒得正旺,不時發出一兩聲“噼啪”的輕響,仿佛在回應著某種正在黑暗中悄然蘇醒的秩序。
我轉過頭,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地對她說:“重要的不是他們會提什么,而是從今天起,再也沒有人能替他們決定――什么,是‘不該想的問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