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通知如同一道驚雷,在全廠范圍內,開展“技術傳幫帶”專項檢查。
我捏著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a4紙,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紙上的油墨味混雜著車間里永不消散的機油氣息,鉆進鼻腔,辛辣又刺激,像一場風暴來臨前的預兆。
“媽的,這是沖我們來的。”趙衛東一拳砸在布滿油污的工具臺上,震得幾顆螺絲叮當作響。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每一個字都充滿了憤怒和不甘。
我將通知拍在臺面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壓過了車間遠處的轟鳴。
“沒錯,就是沖我們來的。”我的聲音很平靜,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亂了陣腳。
“不打壓,不表彰,用‘正規化’這把軟刀子,鈍刀子割肉,才是最狠的。”
上層那些人精明得很。
如果直接批評我們搞私下教學,會顯得他們無能,連一線技術都管不住。
如果公開表彰,又等于承認了他們制定的那套培訓體系是廢物,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所以,他們選擇了最“政治正確”的一招――檢查。
用一套冠冕堂皇的規則,來收編、甄別,甚至扼殺我們這種自下而上、野蠻生長的技術傳播路徑。
“要求每位八級工必須提交兩名學徒的季度考核報告,還要現場演示一項關鍵工藝教學……”蘇晚晴逐字逐句地念著,秀氣的眉頭緊緊蹙起,“這分明就是要把我們的東西擺在臺面上,用他們的標準來評判。一旦評判不合格,我們就是‘誤人子弟’,他們就有理由取締我們的一切。”
趙衛東冷笑一聲,啐了一口:“教可以,但得按他們的教案來。讓我們把那些能救命的絕活,講成催眠的廢話?做夢!”
“不,”我搖了搖頭,目光掃過他們兩人,一字一頓地說道,“恰恰相反,我們要按他們的規矩來,但是,要講我們自己的道理。”
那一晚,工具間的燈亮了通宵。
我們三人圍著那本被翻得起了毛邊的《優化筆記》,它就像是我們的圣經,此刻卻面臨著被“翻譯”成異教徒也能看懂的經文的命運。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緊張而興奮的氣味,像是在進行一場秘密的戰爭動員。
“這個‘互感器極性快速判斷法’,太扎眼了,一聽就是野路子。”我指著筆記上的一段,“得改個名,包裝一下。”
蘇晚晴的筆尖在草稿紙上飛快地劃過,她那雙平時畫精密圖紙的手,此刻寫起字來也帶著一股嚴謹的勁兒。
“叫‘電氣儀表讀數異常關聯性分析實例’怎么樣?從現象入手,符合他們的排查邏輯,但核心的判斷依據,還是我們的東西。”
“高明!”趙衛東一拍大腿,“聽起來人五人六的,里子還是咱們的貨!”
我又翻到一頁,上面畫著復雜的線路圖和邏輯箭頭。
“還有這個,‘分段隔離閃電排查邏輯’,也得改。這個名字太狂了,一看就是咱們這幫人的手筆。”
蘇晚晴幾乎沒有思索,便提筆寫下:“可以叫‘設備重大故障定位五步教學法’。第一步,信息收集;第二步,初步診斷;第三步,分割系統;第四步,逐級驗證;第五步,確認故障點。把我們的核心思路,嵌進這個標準流程里。他們審查時,只會覺得這個流程很規范,很標準,卻不知道每一步之間的跳轉,藏著我們總結的思維捷徑。”
她邊寫邊說,聲音里帶著一種獨特的自信:“他們要的是形式,我們就給他們最完美的形式。他們要的是術語,我們就用術語把他們繞暈。只要工人們還在用這些方法,還在用這種思維方式解決問題,哪怕換了一萬個名字,根,就還是我們的。”
我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沒錯,他們可以奪走我們的名字,但奪不走我們的思想。
考核當天,鍛壓車間的空氣燥熱得能把人點燃。
幾十噸重的壓力機每一次起落,都讓整個地面為之震顫。
趙衛東就站在這頭鋼鐵巨獸旁邊,像一個馴獸師。
他的周圍,圍了一圈人,有來看熱鬧的工人,有神情嚴肅的老師傅,還有幾位胳膊上戴著“考評”紅袖章的干部。
趙衛東要演示的是“壓力機連桿間隙調整術”,這是個精細活,差一絲一毫都可能導致設備損毀甚至重大事故。
他沒有急著拿出我們的新方法,而是不慌不忙地從最傳統的手感測量講起,一邊用塞尺比劃,一邊講解著那些老師傅們最熟悉的經驗之談。
“……憑手感,聽聲音,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本事,心里得有數。”
幾位老技師贊許地點著頭,表情明顯放松下來。
考評員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算你識相”的意味。
然而,就在這時,趙衛東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但是!時代在進步,技術在發展!光憑感覺吃飯的年代,過去了!現在咱們有了更準、更快的辦法!”他猛地從工具箱里拿出一塊千分表,啪地一聲吸在機身上,動作干脆利落。
“用千分表讀出基礎間隙,再配合咱們車間的環境溫度,用溫度補償公式估算出設備運行時的熱脹冷縮量,這才是科學!”
圍觀的工人們瞬間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