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化筆記》。
這是我兩年來,利用所有業余時間,將整個紅星機械廠的電力、設備、工藝流程全部拆解、優化后寫下的心血。
它記錄了每一處設計的缺陷,每一條線路的隱患,以及……每一種致命故障的最優解。
我用嘴咬著從兜里掏出的火柴,劃亮一根,湊到筆記前。
顫抖的火光中,我迅速翻到“主變電所故障預案”那一頁。
對照著剛才那一瞬間的異常聲響和停電特征,我的目光死死鎖定在一行字上――“t―3型互感器二次側接地反向虛接,高概率導致瞬時短路,特征:單聲爆鳴,全域斷電。”
就是它!
我合上筆記,塞進懷里,那冰冷的紙張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胸口發熱。
這一夜,我等了太久了。
我剛沖出庫房,一陣極有節奏的敲擊聲就從旁邊的主供水管上傳來。
“咚、咚、咚……咚、咚。”
三長兩短。
是我們的暗號。
我的心頭一熱,知道他們來了。
這不僅僅是應急聯絡信號,更是一種無聲的誓,是我們這群不甘被時代銹蝕的螺絲釘之間,最堅實的默契。
不到十分鐘,黑暗中,幾條黑影已經在我面前集結。
為首的正是趙衛東,廠里最好的鉗工,他身后跟著三個鉗工、兩個焊工,每個人手里都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帆布工具包,里面裝的不是廠里發的標準工具,而是我們自己打磨改造的“家伙事”。
他們不是接到任何命令來的,僅僅是看到了停電,聽到了我們約定的集結號。
“林哥,什么情況?”趙衛東的聲音壓得很低,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穩。
“主變短路,跟我走。”我簡意賅。
就在我們準備出發時,又一個踉蹌的身影從夜色中跑來,手里抱著一大卷圖紙。
“等……等等我!”
是蘇晚晴。
我們廠唯一一個科班出身的大學生技術員,也是唯一一個愿意陪著我這個“野路子”胡鬧的“正規軍”。
她的呼吸急促,額前的發梢上甚至凝結了一層細密的白霜,顯然是一路狂奔而來。
“你怎么來了?”我有些意外。
她揚了揚手里的圖紙,喘著氣說:“我怕你們看不懂廠里那套老掉牙的配電圖,這是我根據你的筆記,連夜重新畫的拓撲圖,邏輯更清晰。”
我看著她凍得通紅的鼻尖和那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眼睛,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輕輕觸碰了一下。
我點了點頭,接過那疊尚有余溫的圖紙,只說了一個字:“走!”
變電所門口已經亂成一鍋粥。
值班長和幾個干部拿著手電筒,對著一排排冰冷的配電柜束手無策,嘴里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完蛋了”“這下捅破天了”。
看到我們這群提著自制工具的工人,一個干部立馬就想上來呵斥:“你們干什么?這里是重地,誰讓你們……”
我根本沒理他,目光如炬,直接下令:“老趙,帶人排查高壓側絕緣子,檢查有無放電痕跡!李衛東,你負責低壓柜二次回路,重點排查互感器!晚晴,地上畫圖,用粉筆把模擬路徑畫出來,給新人做邏輯排除!”
我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錘子,瞬間鎮住了場面。
趙衛東他們沒有任何遲疑,立刻分頭行動,動作嫻熟得如同演練了千百遍。
那個干部被我無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卻沒敢再多說一個字。
混亂的現場,因為我們的介入,瞬間建立起一種高效而緊張的秩序。
手電的光柱在復雜的線路和設備間快速移動、交錯,不再是無頭蒼蠅般的亂晃,而是變成了精準鎖敵的戰術光束。
“林師傅!”一個跟著李衛東的老電工突然失聲喊道,“互感器!互感器的二次側接地,接反了!”
我一個箭步沖過去,手電光猛地打在那個小小的接線端子上。
果然!
一根本該接在保護接地端子上的線,被錯誤地接到了工作接地端子上!
這個細節極其隱蔽,非專業人員根本無法發現,但這正是我昨夜還在筆記里反復推演過的典型致命錯誤!
“快!調整接線!”我沉聲喝道。
工具碰撞聲,螺絲旋緊聲,在寂靜的變電所里清脆作響。
幾分鐘后,一切就位。
“所有人后退!”我站到總閘前,深吸一口氣,然后猛地將閘刀合上。
“滋――”
一陣輕微的電流聲后,儀表盤上的指針開始顫抖,然后,像是從漫長的昏迷中蘇醒,穩穩地向上回升。
燈,沒有立刻亮起,但我們所有人都知道,成了。
那一刻,沒有人歡呼,沒有人慶祝。
我們只是在昏暗中,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那眼神里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只有一種“本該如此”的篤定和默契。
我們,又贏了一次。
幾分鐘后,廠區由遠及近,一盞盞燈光接連亮起,最終匯成一片璀璨的光海。
巨大的廠房重新發出低沉的轟鳴,那頭沉睡的巨獸,被我們從死亡線上硬生生拽了回來。
廠長帶著一大幫干部氣喘吁吁地趕到時,看到的就是我們這群渾身油污的工人,默默收拾著工具的場景。
“電……恢復了?”他滿臉的震驚與不敢置信。
值班長結結巴巴地把事情說了一遍,當聽到是幾個普通工人,在沒有任何指令的情況下,不到四十分鐘就完成了搶修時,廠長的目光掃過我們每一個人,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化為一聲復雜的嘆息。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支無需命令就能自行集結、精準作戰的隊伍,對一個習慣了發號施令的管理者來說,究竟是財富,還是……隱患?
臨走前,他走過來,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林,好好干。”
那語氣,復雜到了極點,像是一種警告,又像是一種認可。
天邊泛起魚肚白,大家收拾好工具,準備悄無聲息地離開,就像我們來時一樣。
趙衛東忽然叫住我,從他的工具包最底層,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小鐵盒。
打開來,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個用廢棄銅絲和螺絲,手工繞制而成的微型繼電器模型,做得異常精巧。
在模型的黃銅底座上,刻著三個字母和數字――zg102。
“林哥,”老趙咧開嘴,露出憨厚的笑,“大伙兒湊了點料做的,送你。這玩意兒,只有你配得上。”
我接過那個沉甸甸的模型,指尖觸到上面粗糙卻堅固的焊點,仿佛摸到了某種正在我們手中悄然成型、堅不可摧的秩序。
回望著晨曦中輪廓愈發清晰的廠房,我對身邊的蘇晚晴輕聲說:“他們,已經不需要我再站在最前面了。”
她輕輕點頭,晨風吹起她鬢角的碎發。
“但你得一直走在他們看得見的地方。”
遠處,第一縷陽光正掙扎著爬上鍛壓車間的巨大煙囪,將一抹金色投射在這片剛剛經歷過生死考驗的土地上。
一切似乎都恢復了平靜。
但我心里卻清楚,今夜的黑暗被我們點亮了,可另一種更深沉的黑暗,或許才剛剛開始。
我們這次未經授權的“勝利”,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巨石,雖然拯救了工廠,卻也打破了這里幾十年來雷打不動的規矩和權力平衡。
廠長那復雜的眼神,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他不會無動于衷的。
果然,這種平靜只維持了短短兩天。
第三天,廠部那棟小樓里,突然下發了一紙蓋著鮮紅印章的通知。
那份通知如同一道驚雷,在全廠范圍內,開展……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