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一出,廠里頓時議論紛紛。
有人扼腕嘆息,有人幸災樂禍。
而我們,則像斗敗了的公雞,一個個垂頭喪氣,按時上下班,誰也不再提試驗的事。
但沒人知道,真正的戰斗,被我安排在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時間――清晨五點。
我把團隊里的人重新分工。
李衛東帶著兩個嘴巴最嚴、身手最好的老鉗工,天不亮就守在試驗間的必經之路上。
李衛東則在廠區外圍放哨,一旦發現異常,就用三聲咳嗽作為暗號。
蘇晚晴留在技術科辦公室,假裝通宵整理失敗的資料,實則死死盯住檔案柜里那份唯一的數據備份。
第四天凌晨,四點十七分。
天邊還是一片混沌的墨色,廠區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一個黑影,如同從黑暗中滲透出來的幽靈,貼著墻根,鬼鬼祟祟地朝著試驗間的方向摸了過來。
他顯然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動作很放松。
可就在他掏出鑰匙,準備開試驗間門鎖的那一刻,兩道壯碩的身影從陰影里猛地撲出,像兩只捕食的獵豹,瞬間將他死死按在地上!
“誰!”黑影驚恐地低喝。
李衛東用手電筒的光束“刷”地打在他臉上,那是一張我們都熟悉的面孔――電氣組的一位資深組長,王師傅。
他的手里,還緊緊攥著一把嶄新的絕緣膠布和一包剛開封的保險絲。
人贓并獲。
我沒有聲張,更沒有搞什么全廠批斗。
我只是讓人把他帶到我的臨時辦公室,親手給他沖了一碗滾燙的麥片粥,推到他面前。
他低著頭,渾身僵硬,像個等待審判的犯人。
熱粥的霧氣裊裊升起,我沒有問他為什么,也沒有罵他,只是輕聲說:“王師傅,我聽李衛東說,您帶出來的徒弟,個個都是廠里的好手。您是不是……擔心這套新系統上了,您帶的那些徒弟,一時間轉不過彎來,跟不上?”
他猛地一震,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抬起,死死地看著我。
幾秒鐘后,這個五十多歲、在廠里一向以強硬著稱的漢子,眼圈竟然毫無征兆地紅了。
他不是要毀掉我們的項目,他只是怕。
怕自己幾十年摸爬滾打總結出來的經驗,在一夜之間變得一文不值。
更怕他那些視若己出的徒弟們,因為跟不上技術變革,被新時代淘汰掉。
我從抽屜里拿出厚厚一疊規程草案,放到他面前:“王師傅,這是我們新系統的操作和維護規程,還是草稿。您經驗最豐富,幫我們審一審,看看哪里有不合理,哪里有安全隱患。另外,項目成功后,第一期全員培訓,我想請您來主講,標題我都想好了,就叫《老師傅教你識破假接地,杜絕安全隱患》,您看怎么樣?”
他愣住了,捧著那碗熱粥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許久,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沙啞地說了一個“好”字。
他走的時候,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地把那包他原本打算用來替換、繼續制造故障的新保險絲,留在了桌子上。
一場內部的風波,似乎就這樣平息了。
我以為清除了內部的阻力,接下來會是一片坦途。
可就在當天下午,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蘇晚晴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臉色煞白,手里死死捏著一張揉得皺巴巴的紙條。
“出事了。”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顫抖,“這是廠辦打字員小莉冒險塞給我的,一份會議紀要的摘要。”
我接過紙條,目光落在上面,瞳孔驟然收縮。
紙條上只有一行字:“關于暫緩動力系統改造試點項目的內部討論。”而牽頭人的名字,赫然是廠長最信任的秘書,周文斌。
蘇晚晴湊過來,聲音里充滿了寒意:“他們根本不是在等我們失敗,他們是在等我們犯錯!只要我們試驗中出現任何一點小小的紕漏,甚至是人為制造的紕漏,這份報告就會立刻擺到廠長的辦公桌上!”
我望著窗外漸漸被染成橘紅色的天空,一種徹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
我的腦中,忽然閃過水壓機第一次停機維修那個深夜,我從配電房出來時,眼角余光瞥見的一個匆匆離開的背影。
當時我以為是巡夜的工人,并未在意。
可現在仔細回想,那個背影頭頂上戴著的那頂洗得發白的藍布工帽……不正是周秘書的標志嗎?
原來,從一開始,就有一張更大的網在等著我們。
王師傅,只不過是網上的一只小卒,被推出來試探我們的棋子。
我緩緩合上手中的筆記本,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我對蘇晚晴說:“從明天起,所有的核心設計圖紙,全部做雙份存檔。一份,鎖進工具箱里。另一份……”我頓了頓,目光變得像寒潭一樣深邃,“找個地方,埋到地下。”
工廠的齒輪依舊在轟鳴,但在我們聽來,那已經不只是鋼鐵的碰撞聲。
那是一場無聲戰爭的號角,而真正的第一槍,即將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打響。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