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的那面墻,像一柄出鞘的刀,插進了我的骨頭里。
它并不美觀,甚至有些猙獰――滿墻的紅線縱橫交錯,膠片卷軸上掛著編號,報廢零件的照片釘在中央,旁邊是密密麻麻的手寫數據。
但我知道,這面墻比任何光鮮亮麗的匯報幻燈片都更接近真相。
技術并非從天而降的奇跡,它是從泥土中生長出來的根,是由千萬次失敗堆砌而成的道路。
保潔大媽嚇得差點報警,趙副廠長派來盯梢的通訊員連夜發電報回廠,說我“反被授權”,事態失控。
但當馮老穿著深灰色呢子大衣站在門口,一聲不吭地用徠卡相機拍了三張照片時,我就知道――有人看懂了。
上午九點,通知下來了:增設實踐組,我擔任臨時召集人。
李衛國帶著兩個青年工人扛著木箱沖進招待所,箱子里裝著六套可拆解式槍機組件模型,每一個都能手動分離、演示故障。
它們很粗糙,但它們會“說話”。
我說不用幫忙,可工人兄弟們也有脾氣――這話擲地有聲,比我講一百頁技術文檔都更有說服力。
窗外朝陽沖破云層,我提筆寫下:“三大路線,終歸要落地。”
會議第一天上午,專家組輪番上臺發。
第一位是從北京來的數控專家,穿著筆挺的西裝,講稿打印得整整齊齊:“未來必須走高精度數控加工路線,這是世界趨勢。”他展示了一套進口五軸聯動機床的參數圖,全場一片驚嘆。
第二位來自材料研究院,推了推眼鏡說:“新材料才是突破口。我們已經研制出新型鈦合金框架,減重30%,強度提升50%。”
第三位主張模塊化快速組裝:“在野戰環境下,十分鐘完成拆裝才是關鍵。建議全面推行標準化接口設計。”
三個人說得天花亂墜,臺下掌聲不斷。
我坐在角落,低頭記筆記,一支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
聽著聽著,我的眉頭越皺越緊。
全都是空中樓閣。
數控?全國能穩定供電的工廠都不到十家,哪來的精密機床?
新材料?鈦合金實驗室才做出樣品,量產周期預估至少五年。
模塊化?
現在的裝配工人連圖紙都看不懂幾個字,你還讓他們按照標準接口擰螺絲?
這不是為中國設計的方案,這是為五年后的美國設計的。
散會鈴聲響起,我沒有離開,轉身去了后院的小會議室。
七名實踐組成員陸續趕來,他們都是從各廠抽調的一線骨干,臉上帶著風霜和疑慮。
我掏出一張泛黃的紙――全行業槍械裝配一次合格率統計表。
“68%。”我把紙拍在桌上,“這意味著每三把槍就有一把需要返修。問題出在哪里?是設計太差?還是我們工人笨?”
沒有人說話。
“是工藝落地斷了鏈。”我的聲音不高,但卻像錘子敲在鐵上一樣,“圖紙畫得再漂亮,車間沒有恒溫環境、沒有精密量具、沒有合格的熱處理爐,你拿什么保證公差?戰士在雪地里拉槍機,手凍僵了,護木擰不開,你說他該怪自己手套厚嗎?”
屋里安靜得連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蘇晚晴坐在我斜對面,她那張冷白的臉沒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卻亮得驚人。
她沒有打斷我,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明天分組討論,我申請主持‘人機適配與野戰維護’專題。”我說,“他們談論的是未來,我們要解決的是明天就能投產的問題。”
第二天,陽光刺眼。
我讓工作人員搬上來六個麻袋,重重地落在會議廳中央。
嘩啦一聲,零件傾瀉而出――彎曲的導氣管、斷裂的復進簧、磨平的擊錘凸榫,還有幾塊燒蝕嚴重的槍管殘片。
臺下一片嘩然。
“這些都是過去半年各大廠返修槍支拆下來的。”我蹲下身,撿起一根變形的導氣管,“它不該在這里。它本該在戰場上,替戰士擋住一顆子彈。”
我站起身,掃視全場:“這些不是廢鐵,是戰士們用生命寫下的技術報告。”
然后,我按下放映機的開關。
一段8毫米的膠片開始滾動:暴風雪中,一名邊防戰士跪在雪地里,步槍卡殼了。
他徒手敲打護木,手套撕裂,手指凍得發紫,但護木卻紋絲不動。
鏡頭拉近,他的眼里有血絲,有絕望,也有倔強。
畫面定格。
我問道:“各位專家,你們的設計,能不能讓他戴著手套修理槍支?”
沒有人回答。
第三天,主導研究所提交了完整的設計方案,全場鼓掌。
流程進行到最后,我舉起手說:“我想做個實驗。”
所有人都愣住了。
工作人員抬上來兩支同型號的樣槍。
一支是由研究所團隊按照新方案裝配的,使用進口工具和精密校準設備;另一支,是我帶來的“火種團隊”――兩名八級鉗工、一名熱處理老師傅,在普通車間用土辦法手工調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