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北京站的月臺像一塊凍硬的鐵板,踩上去咯吱作響。
列車剛停穩,冷風就順著門縫鉆進來,刮得人臉上生疼。
我拎著帆布包下了車,沒急著走,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氣。
空氣里混著煤渣、蒸汽和北方特有的干冷,嗆得肺管子發癢,可這味道讓我心安。
這才是真實的世界,不是實驗室恒溫恒濕里的數據流,也不是后世隔著玻璃展柜看歷史的那種疏離感。
這是我用命拼出來的時代――一個螺絲釘能撬動山河的時代。
我沒換上準備好的舊工裝。
那身破衣裳是想用來“低調入場”的偽裝,但現在我不需要了。
我穿著洗得發白卻漿得筆挺的藍布制服,紐扣扣到最上面一顆,肩章雖寫著“學徒工”,但整件衣服被蘇晚晴親手熨過兩遍,連袖口磨損處都用細密針腳補好,像是某種無聲的宣告:我可以從泥里爬出來,也能站得筆直。
腳上的翻毛皮鞋是老倪昨夜蹲在爐子邊一針一線縫的,他說:“你去的是京城,不是下礦井。鞋不能塌。”
我說謝謝,他擺擺手:“別給咱廠丟臉就行。”
出站口,一輛軍綠色吉普靜靜候著,車旁站著個戴大檐帽的年輕參謀。
他掃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肩章上那枚小小的“學徒”標識時,眉梢幾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他沒攔我,也沒敬禮,只是淡淡說了一句:“請上車。”
我沒解釋,也沒低頭。坐進車廂那一刻,我在心里笑了。
他們要的是個土包子,來襯托那些穿呢子大衣、戴金絲眼鏡的“專家代表”;要的是個背景單薄的小人物,好讓他們在會上輕飄飄一句“基層意見僅供參考”就把話頭壓死。
可我不是來聽訓的。
我是來定規矩的。
吉普駛入科工委會議中心大門時,天光已微明。
主樓前紅旗獵獵,哨兵持槍肅立,臺階兩側擺滿了各地代表團送來的技術簡報和成果模型。
我跟著參謀走進大廳,登記處前已排起長隊。
輪到我時,接待員接過介紹信,眉頭一皺:“紅星機械廠?”
“是。”
“主研單位?”
“是我們廠牽頭申報的課題組成員之一。”
她反復核對公章與名單,手指在紙上點了三遍,才勉強在冊子上寫下我的名字。
轉身那一瞬,身后傳來壓低的聲音:
“東北一個小廠推上來的人?聽說連大學都沒念過吧?”
“嘖,這種會哪輪得到一線工人?八成是哪個領導的關系戶……”
我沒回頭,也沒生氣。
我只是默默從帆布包里取出一張油紙包著的圖紙底稿,輕輕放在簽到簿旁邊。
油紙一角已經磨破,露出里面泛黃的草圖――正是蘇晚晴昨晚塞給我的那張《結構重心偏移風險標注圖》。
邊角沾著一點暗褐色機油,是我臨行前最后一次調試槍機組件時蹭上的。
它不漂亮,甚至有些狼狽,但它記錄的是兩千三百一十七次維修數據背后的規律。
有人瞥見那張圖,低聲問:“這是什么?”
我沒答,只將它壓住簽到筆,仿佛只是隨手一放。
但我知道,這一角圖紙,比任何學歷證明都重。
預備會開始前,各省代表團陸續入場。
主持的是國防科工委一位資深專家,白發蒼蒼,說話慢條斯理,卻字字如錘。
議題是“下一代輕武器通用化改進方向”。
每個單位限時五分鐘陳述預研思路。
輪到紅星廠時,陳文斌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我抬手攔住了他。
全場一靜。
他愣了一下,看著我,最終緩緩坐下。
我走上講臺,沒拿講稿,也沒開幻燈。
黑板是舊式的水泥面,粉筆灰撲簌落下。
我拿起一支白粉筆,在黑板中央畫出第一條曲線――陡峭上升,十年間返修率居高不下。
第二條線,彈道散布偏差,波動劇烈。
第三條,士兵握持疲勞度調查數據,呈鋸齒狀攀升。
三道線交叉糾纏,像一張困住無數戰士性命的網。
“過去十年,”我開口,聲音不高,卻穿透整個會議室,“我們廠修過兩千三百一十七支56式沖鋒槍。”
臺下有人交頭接耳,有人冷笑。
我繼續寫下一串數字:“槍機框磨損平均發生在第487發子彈;擊針斷裂集中在零下25度環境;快慢機卡滯,83%源于護木變形導致的軸向應力偏移。”
我放下粉筆,從包里拿出一把改裝過的56沖模型――這不是新品,而是由報廢槍體重組而成,每一處改動都標了編號。
“我們沒設計過整槍,但我們拆過每一顆螺絲,量過每一道溝槽,記下了每一次故障的位置和氣候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