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
“你們可以說我們沒學歷,沒背景,沒資源。但誰敢說,摸了十年槍的人,不懂槍?”
寂靜降臨,像雪落在屋檐。
有人想反駁,張了嘴,又閉上了。
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這個人不像工人,也不像學者。
他說話的方式,像一臺精密儀器,把情感濾凈,只留下事實與邏輯。
而這,正是這個時代最稀缺的東西。
我走下臺時,沒人鼓掌。
但當我經過馮老座位旁,這位一向嚴肅的老專家輕輕點了點頭,眼神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震動。
可真正的風暴,還在后面。
當晚九點,我剛整理完資料,桌上的紅色專線電話突然響起。
鈴聲尖銳,劃破寂靜。
我接起聽筒,馮老的聲音低沉而急促:“林鈞,聽著,今晚牽頭研究所組織閉門座談,名單上……沒有你。”
“哦。”我應了一聲,指尖輕輕摩挲著桌上那張沾著機油的圖紙。
“還有句話,”他頓了頓,像是在確認周圍無人,“有人放了話――你若不在首日退場,后續所有議題,一律不開放。”我掛了電話,聽筒落回原座時發出一聲悶響,像一記錘敲進凍土。
馮老沒再說什么,但我聽得出來,他語氣里的緊迫――這不是普通的排擠,是殺雞儆猴的警告。
他們要的不是討論,而是秩序:誰該說話,誰只能聽話,早已寫在那張看不見的名單上。
可笑的是,他們以為堵住我的嘴,就能堵住兩千三百一十七次故障背后的聲音?
我坐在招待所那張咯吱作響的木床邊,盯著墻上斑駁的石灰縫,腦子里卻跑著另一條線:數據不會撒謊,但人會閉眼。
既然不讓我進閉門會,那就讓他們連睜眼都避不開。
我抓起桌上的專線電話,撥通紅星廠總機,等了足足七分鐘才接通周廠長。
深夜線路緊張,每一聲忙音都像在催命。
“周廠長,我是林鈞。”我沒寒暄,“立刻調送兩箱資料來京――火種工坊近三年所有技改項目的原始記錄、測試膠片、工人操作手記,全部打包,明早八點前必須到!用軍供專線加急,就說……科工委臨時征調。”
電話那頭沉默兩秒,周廠長聲音壓得很低:“你確定?這動靜太大,趙副廠長那邊――”
“我說了算。”我打斷他,“出了事,我擔。”
掛斷后,我從帆布包里抽出三卷紅繩、一沓復寫紙和幾十枚圖釘,又翻出蘇晚晴親手整理的《56沖常見故障圖譜》,開始動手。
墻是灰撲撲的水泥面,正好當黑板用。
我把一張張圖表釘上去:左邊是故障節點――擊針斷裂、快慢機卡滯、槍機復進不到位;中間是改進方案――微調熱處理曲線、護木內襯加鋁筋、導氣孔二次銑削;右邊是實施人和驗證結果,每一個名字我都標得清清楚楚,包括李衛國、老倪、小劉這些一線工人。
紅繩像血管一樣在墻上縱橫穿梭,把散落的數據連成一張網。
這張網不漂亮,但它有溫度、有磨損、有油漬,更有實打實干出來的邏輯。
凌晨三點,我退后幾步看著這面“問題墻”,忽然笑了。
它不像會議室里的投影圖那么光鮮,但它比任何ppt都更接近真相――技術不是空中樓閣,是從泥里長出來的根。
第二天清晨六點半,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保潔員大媽端著水盆進來,一眼看見滿墻紅線、密密麻麻的字跡和掛在釘子上的膠片卷軸,當場愣住,手一抖,搪瓷盆“哐”地砸在地上。
她嚇得往后退,嘴里念叨著“特務活動”,轉身就要往外跑。
就在這時,走廊盡頭傳來皮鞋聲。
一個穿深灰呢子大衣、戴金絲眼鏡的老者路過門口,目光掃過屋內,腳步猛地頓住。
他沒說話,只是緩緩走進來,仔細看著每一根紅線、每一份手記、每一段膠片標簽上的編號。
他的眼神從懷疑到凝重,再到某種難以喻的震動。
最后,他從懷里掏出相機――那種老式徠卡――對著整面墻,默默拍了三張照片。
走之前,他只留下一句:“這不該藏在屋里。”
上午九點,科工委辦公室突然下發通知:
“鑒于基層單位反饋強烈,經研究決定,在正式會議前增設‘實踐組’參與評審環節,由紅星機械廠林鈞同志擔任臨時召集人。”
消息像一顆雷,炸在所有人頭頂。
趙副廠長派來盯梢的通訊員慌了神,沖到郵電局拍了封加急電報回廠:“林鈞未退場,反被授召集權!事態失控!”
而就在招待所樓下,一輛沾滿雪泥的軍綠卡車嘎然剎停。
車門打開,李衛國跳下來,帶著兩名青年工扛著兩個沉甸甸的木箱走上樓。
“你說不用幫,可咱們工人也有脾氣。”他咧嘴一笑,呼出一口白霧,“這玩意兒,比嘴皮子有力。”
我打開箱子,刨花香混著機油味撲面而來――六套可拆解式槍機組件教學模型,每一個零件都能手動分離、組合、演示故障點。
它們粗糙,卻不容忽視。
我摸著模型上那道精細的銑痕,忽然覺得,這場仗還沒開打,那些曾跪著求一口飯吃的歲月,已經被我一腳踹進了風里。
窗外,朝陽正破云而出。
桌上,筆記本已翻開第一頁,墨水未干。
我提筆寫下:
“三大路線,終歸要落地。”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