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擊臺架設好了。
采用全自動模式,連續射擊一百發。
第一支槍,前二十發很穩定,第三十發開始彈道偏移,第五十發槍管明顯過熱,第七十八發出現兩次輕微卡殼。
第二支槍,全程平穩,百發無故障,槍口幾乎沒有偏移。
數據投影到墻上。
我平靜地說:“不是他們的設計不好,而是我們現有的鋼材、熱處理工藝和裝配工人水平太差,支撐不起那種精密的結構。”
會議室里死一般寂靜。
有人低頭翻看記錄,有人悄悄摘下眼鏡擦汗。
馮老坐在后排,嘴角微微動了動,沒有說話,但目光炯炯有神。
當晚,我回到招待所房間,剛倒了杯熱水,桌上的紅色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我放下杯子,拿起聽筒。
“林鈞。”是馮老的聲音,低沉而清晰,“科工委有領導問……”
我盯著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滿臉疲憊,眼底卻燃燒著火焰。
我沒有回答。
馮老的聲音在電話里停頓了兩秒,像是一枚釘子卡進了沉默的木板。
“林鈞,”他緩緩開口,“科工委有領導問――你是不是早知道材料瓶頸?”
我站在窗前,熱水杯的熱氣氤氳著玻璃,映出我眼底那一道未散的血絲。
窗外是招待所后院那堵被我貼滿故障圖的墻,此刻在夜色中像一頭蟄伏的獸,無聲地吞吐著過去七十二小時里的每一場交鋒。
我搖頭,對著聽筒說:“我不光知道材料撐不住,我還知道他們不知道的事――比如0.03毫米的軸向間隙,在實驗室叫公差,在戰場上,那就是啞火。”
電話那頭再沒說話。
掛了電話,我沒睡。
筆尖劃破紙面的聲音一直響到凌晨四點。
桌面上攤開的是三張草圖、兩份返修記錄、一本泛黃的《金屬工藝學》筆記――那是我穿越后靠記憶手抄出來的殘本。
我在寫一份建議書,《關于建立“基礎工藝能力評估體系”的建議》,不再是零散改進,而是要重構規則本身。
三條紅線必須前置:
一、現有設備兼容性――你的設計能不能在我這臺1954年產的老銑床上做出來?
二、工人平均技能水平――全廠八級工不到百分之三,你讓六級以下工人怎么裝配精密接口?
三、野戰環境下可維護性――風雪里戴手套拆槍,泥水里更換零件,這不是演習,是活命!
這不是反對創新,這是給幻想系上安全帶。
天快亮時,敲門聲響起。
蘇晚晴站在門口,披著深藍色呢子大衣,發梢沾著霜。
她一句話沒說,接過我手中寫了一半的稿子,坐到桌邊就開始整理。
她的字跡清瘦有力,像刀刻進紙里。
她把三百余條實測數據一條條歸類:熱處理變形率、手工鉸孔誤差分布、不同班組裝配一致性對比……每一個數字背后,都是某位工人熬過的夜、燙傷的手、報廢的零件。
我們誰都沒提“成功”兩個字。
但我們都知道,這張網,已經撒出去了。
第五日清晨,會議廳外霧氣未散。
我抱著一疊裝訂好的建議書副本,趁著工作人員布置茶水的空檔,輕輕塞進每位專家座位下的文件袋里。
動作很輕,像是埋下一顆顆靜默的雷。
會議開始前五分鐘,一位白發蒼蒼的總師翻了幾頁,猛地抬頭,眼神銳利如刀。
他迅速與鄰座幾位老工程師交換目光,低聲說了句什么。
有人皺眉,有人沉思,有人悄悄翻開自己的筆記本對照數據。
主持人剛宣布進入下一議程,突然改口:“臨時增加一項討論――是否重新定義預研項目的可行性標準?”
空氣瞬間凝固。
就在這時,后排傳來一聲不大的聲音,卻清晰得如同鐵錘落砧:
“我代表紅星廠設備科……支持林代表的提議。”
我坐在前排,沒有回頭。
只是低下頭,右手拇指輕輕摩挲著左袖口那道陳年燙傷的疤痕――那是我在廢料組第一次用自制電焊修補夾具時留下的。
十年前,沒人看得見這道疤;今天,它記得所有從泥里爬出來的路。
而此刻,會議室頂燈忽明忽暗地閃了一下。
像是某種預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