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會翻。
我也知道,當他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工人簽名、試車記錄、故障分析圖時,會發現這根本不是一個“個人英雄主義”的項目,而是一群人用汗水和時間堆出來的集體成果。
他們可以打壓我,但壓不住七十二個簽字的手。
周末夜校照常舉行。
教室里的煤爐燒得很旺,窗玻璃結著厚厚的冰花。
工人們陸陸續續進來,搓著手,哈著氣,有人還帶著孩子的小棉襖來蹭暖和。
我站在講臺前,翻開一本嶄新的筆記本。
“今晚不講機械原理。”我說,“咱們講――如何寫好一份技術說明。”
臺下一片安靜。
我拿起粉筆,在黑板上一筆一劃寫下:“日期:1963年2月17日。”
然后是:“主講人:林鈞。”
再然后,是一幅簡單的軸承裝配簡圖,線條清晰,標注分明。
“你們每一張紙……”我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一張張粗糙卻專注的臉,“都要記得,有人在等著挑錯。”我站在講臺前,粉筆灰沾在指尖,像一層細鹽。
教室里很靜,只有爐火噼啪作響,偶爾夾雜著誰家孩子在母親懷里翻身的o@聲。
七十二雙眼睛盯著黑板,那些平日掄大錘、扳扳手的手,此刻握著鉛筆,在本子上一筆一劃地抄錄日期與姓名。
“你們每一張紙,都是證據。”我的聲音不大,卻壓過了煤爐的嗡鳴,“別人想說你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你就用一百張紙告訴他――我們是睜著眼打的靶。”
臺下有人低頭記,有人怔怔出神,還有人悄悄抹了眼角。
我知道他們在怕什么。
趙副廠長那一張《備案表》像刀子,割開了平靜的表皮,露出底下暗涌的血痕。
可越是這時候,越不能退。
技術可以被質疑,成果可以被審查,但記錄――只要白紙黑字還在,就沒人能抹掉我們流過的汗。
課到尾聲,小李嫂最后一個走。
她把棉襖裹緊了些,從籃子里端出一碗熱豆花,塞進我手里:“林工,趁熱吃。”
我沒推辭,捧著碗,暖意順著掌心往上爬。
“食堂姐妹們商量好了,”她壓低嗓音,眼圈微紅,“要是真有人要動你,我們就集體去局里喊冤。你說咋改機床,咱們就咋改;你要坐牢,我們也陪你蹲大獄!”
她說完轉身跑了,背影撞開一扇結霜的門,雪花卷進來,撲在臉上,冷得刺骨。
我站在原地,碗里的熱氣往上躥,模糊了窗上的冰花。
透過那層霧,我看見遠處火種工坊的燈還亮著,像一顆釘進黑夜的釘子。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火種之所以燒不滅,不是因為我多能耐,而是它早已不在一個人手里。
它藏在老倪的清渣日志里,在小崔謄抄的登記表上,在七十二個簽名的指印間,在這一碗冒著熱氣的豆花中――它是無數雙粗糙的手,一點一點,從凍土里托起來的光。
周一清晨,雪下得更急了。
周廠長派人來叫我時,天剛亮。
我披上那件磨得發白的軍綠棉襖,踩著積雪往辦公樓走。
腳印一行行留在身后,很快又被新雪掩埋。
辦公室門關著,馮老已在座,眉頭擰成疙瘩。
周廠長見我進來,抬手示意關門。
“科工委來人提前到了。”他聲音壓得很低,“九點整,直奔檔案室,調你的政審材料。”
我站著沒動,只掏出懷表看了一眼:“十點半。”
“你還惦記著演示會?”馮老盯著我,“他們還沒查完你的人,就要先驗你的活?”
“正因為他們查人,我才更要讓他們看活。”我收起表,語氣平靜,“二十個炮栓毛坯已備好,銅、鐵、合金鋼、廢料回爐料全有。他們隨便挑,當場裝機,當場試壓。”
馮老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小子……是要逼他們在看完了‘真本事’之后,再開口說‘不行’?”
“不是逼。”我拉直衣領,目光掃過兩位老人,“是讓他們知道――就算椅子被人焐熱了,輪不到我坐,我也能站著把活干成。”
話音未落,窗外一道人影閃過走廊盡頭。
趙副廠長立在檔案室外,正將一份復印材料塞進一個穿中山裝的男人手里。
那人翻開第一頁,紙角赫然印著“海外關聯核查增補頁”,批注欄添了一行鮮紅的字跡:
“需進一步核實其父母與境外組織往來記錄。”
風未止,火正燃。
而此刻,雙聯鉆模演示會前十分鐘,車間外雪花紛飛。
我站在操作臺前,親自檢查最后一道傳動軸間隙。
金屬冰涼,指節發僵,但我一絲不茍地測著公差。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一陣熟悉的藍布大衣拂過雪地的輕響――
蘇晚晴匆匆趕來,眉梢掛著霜,手里攥著一張剛從電報房取來的加急通報單。_c